普罗旺斯的一年 四月(3)

  宾主对话
  巴黎来的一位朋友,一脸茫然审视他已空的酒杯,仿佛有人趁他不注意时倒空了它。我为他添上酒,他靠回椅背,面孔朝着阳光。
  “在巴黎,我们还开着暖气呢,”嘿一口冰凉的甜酒,他说:“雨下了好几个星期。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提醒你,我可不适合住在这里。”
  他看起来适合得很,饱餐一顿之后沐浴着阳光。但我不跟他争论。
  “你一定不会喜欢,”我说:“你说不定会晒出皮肤癌,又因为酒喝得太多,得了肝硬化。就算你觉得还可以,你也会想念在巴黎看戏的乐趣。再说,你在这儿成天都干什么呢?”
  他懒洋洋地斜眼看我,戴起太阳眼镜:“一点不错。”
  很多对话我们经常重复:
  “你不想念朋友们吗?”“不想,他们会来这儿看我们。”
  “你不怀念英国电视吗?”
  “不怀念。”
  “英国总有什么东西是让你怀念的吧?”
  “桔子柠檬果酱。”
  接下来是他们真正想问的问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你们成天都干些什么呢?
  巴黎来的这位朋友,换了一种方式问:
  “你们不觉得无聊吗?”
  不会。我们异常忙碌。我们觉得法国乡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鲜有趣。我们改造家里屋子,让它配合我们的生活方式,虽然过程缓慢,我们也乐在其中;我们设计花园,种植草木;我们计划铺建一座法国滚球场,法语也有待学习,还有那么多村落、葡萄园和市场等着我们去开发、去欣赏。时光过得很快;无暇多想别的。又永远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上星期,就有这么一件奇妙的插曲。
  信箱与地毯
  先是星期一,邮差先生上门来。他很不高兴,匆忙地握了手之后便单刀直入地问我,到底把信箱藏到那里去了。时间已近正午了,他还有好些信要送,再要跟信箱捉迷藏的话,这信可怎么送得完呢?
  我说我并没有藏起信箱,信箱不就在车道头上,结结实实地挂在钢柱子上吗?
  “没有,”邮差说:“给拿走了。”
  没办法,我只好跟他一道走下去,又一起在道旁的树丛里搜寻了五分钟,看是不是给撞掉到那儿去了。没有。若不是那根钢柱还竖在地面,此处全看不出曾经摆过信箱。
  “你看吧,”邮差说:“我就说嘛。”
  会有人偷信箱?难以置信。可是邮差先生见多识广。“这是常有的事,”他说:“这里的人有点malfini。”
  什么意思?
  “神经病。”
  我们回屋去,喝杯酒,平复他的心清,也好谈谈装个新信箱的事。他很乐意卖一个给我。我们谈好,新信箱应该设在旧水井旁,高约70公分,他坐在邮车里就可以把信丢进信箱。
  这么说,该去水井旁勘察一番,量量尺寸什么的,可是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了,邮局的业务,等到两点钟以后再进行吧。
  几天后,一阵汽车喇叭声把我从屋中召出,我看见狗儿们围着一辆崭新的白色奔驰车乱转。驾车人不敢下车,只拉下一半车窗。我往里觑,是一对个头矮小、皮肤棕黑的夫妇,紧张地对着我笑。他们说我的狗可真凶,问可否容许他们出来。两人都是城里人打扮,男的西装笔挺,女的斗蓬、帽子俱全,脚穿漆皮靴子。
  地毯商人
  你在家,太好了。他们说,房子真漂亮。你在这儿住很久了吗?没有?那你一定需要几张真正的东方地毯了。今天我很走运,他们刚从亚维依,参加一个重要的地毯展销会回来,有几张特选地毯,刚好没卖掉。本是要运回巴黎去的,有品味的巴黎人一定抢着买。但这夫妇二人决定绕乡间小道逛逛,命运带领他们,来到我面前。为了纪念这偶然的缘份,他们愿以“极动人的价格”,让我挑选他们的精选商品。
  光洁利落的小个子向我述说这大好消息时,他的妻子已经把地毯搬下车,在车道上舒展地铺展开来。她大声赞叹每一块地毯:“啊,真是美!”“看它在阳光下的色彩!”“这一块——嗅,我真舍不得割爱!”她快步走过来,加入我们谈话的阵容,漆皮靴子铮亮。她和丈夫满怀期待地望着我。
  普罗旺斯人对于卖地毯的人没有好感。形容一个人是“地毯商”,等于骂他狡猾,甚至是无耻小人。也曾有人告诉我,流动的地毯商常是小偷的同伙,来计探你家中虚实。地毯也可能是假货,或是偷来的。
  可是这两人不像骗子,我又觉得内中一块小地毯挺出色。
  我不应该把这想法说了出来。那女子看了她丈夫一眼,演练纯熟地作出惊讶的表情:“了不起!”她叫起来:“先生的眼光真准。这也是我们两人都最偏爱的。但何不再买一块大些的呢?”
  啊啊,我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们略一迟疑,马上说不成问题。我可以开支票,不过,付现金另有折扣就是了。我再看看地毯,我的一条狗躺在上面,微微打着鼾。那女子很得意:“您看,先生,您的爱犬已经为您挑选好了。”
  我很不在行地还价三分钟,就价格五折成交。我回屋取出支票簿来填,那两人在旁边仔细地看,叮嘱我不要填收票人名衔。
  他们慢慢把车开走,小心绕过我新买的地毯和在上面熟睡的狗,说他们明年还会再来。那女子笑着,坐在地毯堆中,像女王一般向我挥手。
  他们的到来,花去我整个早晨。
  本周最后一桩插曲则不太愉快。一辆卡车来运送砂石,要倒车至他自己选定的卸货地点,后轮忽然掉下去。一阵劈啪声,卡车向后倾斜,刺鼻的气味儿弥漫。司机下来查看损坏情况,不假思索地吐出在那当儿最恰当的字眼:
  “妈的!”
  他撞到化粪池里去了。
  “所以你看,”我对巴黎来的那位朋友说:“新鲜事儿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永远不会有无聊的时候。”
  他没有回答。我推推他,摘下他的太阳眼镜。刺眼的阳光唤醒了他。
  “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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