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53章

  喇嘛朝着喜马拉雅的峰峦扬起一只手,“啊山中之灵,世尊的箭并不落在你那里!我永不再呼吸你的空气了!”
  “可是你在这良好的空气里身体比以前强健十倍。”基姆说,因为他喜欢农产丰富、气候宜人的平原地带。“箭,对,落在这里或这里附近。我们将极轻松地走,也许每天走一个考斯,因为搜寻一定有把握,可是口袋很重。”
  “对,我们的搜寻一定有把握。我已经摆脱了诱惑。”
  现在每天从不超过一两里,基姆的肩膀承担一切重量——一个老人、一个沉重的食物袋连同里面锁住的簿子、塞在心口处的文件以及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每天天亮去乞食,把毯子铺好让喇嘛静坐沉思,中午时厌倦的头垂在怀里捱过酷热,为了赶走苍蝇腕子都晃悠了,入暮时再去乞食,替喇嘛揉脚,喇嘛答应他解脱在即——今天、明天——至多后天。
  “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徒弟。我常常怀疑阿难服侍世尊是否还要忠心。你真是个洋人吗?从前我身强力壮的时候——那是好久以前了,我忘记这件事,现在我常常看你,每次都记得你是个洋人,这真奇怪。”
  “你已经说过人既没有黑的也没有白的。为什么讲这些话折磨我,圣者?让我揉另一只脚。这些话我听了不好受。我不是洋人,我是你徒弟。我的头在我的肩膀上很沉重。”
  “稍微忍耐些!我们一起得到解脱,然后你我在河彼岸回顾我们的前生,就像我们上了山对四天登山旅程一目了然那样。也许我前生是洋人。”
  “我敢发誓,从没有过像你这样的洋人。”
  “我肯定妙屋那位管理佛像画片的人前生是个非常明敏的住持,可是连他的眼睛也不能让我看得清楚。我所看到的阴影越来越长。没关系——我们知道这臭皮囊把阴影变成另一个阴影的伎俩,我身受时空虚幻束缚,我们的肉体今天走了多少路?”
  “也许半个考斯,走得很累。”
  “半个考斯,哈!我在心神上走了一千万个考斯。我们真是深受这些无意识的事物围困、限制、束缚。”他望望自己那青筋毕露连念珠都嫌重的瘦手,“徒弟,你从没有想离开我过吗?”
  基姆想到那油布包和食物袋里的簿子。只要有经过适当授权的人来把这些领走,管它那大游戏随便怎么发展下去。他的头里又累又热,从胃里上来的咳嗽令他担忧。
  “不,”他几乎严厉地说,“我体认到爱之后决不做咬人的狗或蛇。”
  “你对我实在太好。”
  “那倒也不是。我做了一件事没跟你商量。我已托今天早上给我们羊奶的那个女人捎口信给库鲁的那位老夫人,说是你太虚弱,需要轿子,我发誓我们进入杜恩谷地时并没有这个想法。我们在这里等轿子来。”
  “我知足了。你说得不错,她是心肠极好的女人,然而爱讲话——有点喋喋不休。”
  “她不会把你弄得厌倦。这一点我关照过了。圣者,我在许多地方对你没有照顾周到,我心情很沉重。”他因为情绪近乎不能自抑而开始失声,“我骂得你走太多的路;总没能弄好的东西给你吃;没顾虑到天气炎热;有时候在路上跟人讲话而冷落了你……我还——我还——一哎呀——可是我敬爱你……而现在太晚了……我当时只是个孩子……唉,我为什么不是个大人?……”他受的身心压力、疲劳和重量超过他的年龄所能承受的,支持不住垮了,倒在喇嘛脚下哭泣。
  “何必这样难过!”喇嘛柔然说,“你丝毫没有叛离尊师之道。疏忽了我?孩子,我一直是在靠你的力量活下去,就像一棵老树靠着新墙的石灰活着一样。自从山姆里格下山起开始,我每天都偷了你的力量,因此你罪不由己,身体软弱了。现在开口说话的是肉体,那又傻又笨的肉体。不是智珠在握的灵魂。你放心吧!至少知道你对抗的是什么魔鬼。它们是尘世生的——虚惑的孩子。我们将到库鲁妇人那里去,她招待供奉我们,尤其是我,将积功德。你一切都不要过问,把身体养好,是我把愚傻的肉体忘了。如果要归咎的话那应该归咎于我。可是我们已经为此接近解脱之门不会再权衡利弊。我可以夸奖你,可是有何必要?再退一会——真正一会儿——我们就都坐在一切都不需要的地方了。”
  他就这样用关于肉体——那费解的野兽的珠玑之言和重要经文安慰基姆,肉体其实是虚惑的,它偏要充作灵魂使道冥暗并使不必要的魔增加无数倍些。“嗨,嗨!我们还是谈论那库鲁妇人吧。你想她还再替她外孙要一道符吗?好久好久以前,我还是年轻人的时候,我被这些喋喋不休的人和别的人所困扰,便去见住持——一位极圣洁的求真理的人,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坐起来听,我的灵魂之子!我把我的心事讲了,他对我说,‘徒弟,你要知道这个。世间假话很多,说假话的人也不少,可是除了我们肉体的感官以外没有说假话的可以比得上我们的肉体。’我思量了这句话便心安了,他还准我在他面前喝茶,这是很大的恩典。现在让我喝茶吧,因为我渴了。”
  基姆在涕泪中笑出声,吻了喇嘛的脚便去煮茶。
  “你倚靠着我的身体,圣者,我却在别的方面倚靠你。你知道吗?”
  “我已经猜到情形可能如此,”喇嘛眼带笑意,“我们必须改变这种情形。”
  因此一阵脚步声和重要事情发生的气氛带来不是别的而是老夫人那顶心爱的轿子,还是由那满面络腮的老家人率领从二十里外而来时,和抵达萨哈伦坡尔后那所又是杂乱无章的白屋乱中有序的环境时,喇嘛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老夫人从楼上一扇窗口寒暄一阵后,便愉快地说:“一个老太婆对一个老头子的诤言又有什么用?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圣者,要注意你那徒弟,你是怎样注意的?不必回答我!我知道。他一直在女人堆里鬼混。瞧他的眼睛——深深凹下去——还有从鼻子朔下去的那条露马脚纹!呸!呸!亏他还是个僧人!”
  基姆抬头仰望,强自微笑,摇头否认。
  “别开玩笑,”喇嘛说,“说笑的时间已经过了。我们是为大事而来。我的灵魂有病于是上山去,他则身体有病。后来我一直倚靠他的力量——等于是吃他的血肉。”
  “一老一少都是孩子。”她嗤之以鼻说,可是不再开玩笑了。“希望目前的招待能使你复元!稍微等一等,我会来跟你闲聊又高又好的山区。”
  晚上——她女婿回来了,她不必出去巡视农庄——她直截了当地听实情,喇嘛低声解释。两个老人一起通情达理地点头。基姆已到一个房间里的帆布床上去睡,麻木般打盹,喇嘛不准人替基姆盖被也不准给他东西吃。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算得了什么?”她咯咯地笑,“我们这些行将去火葬场的人都是倚靠那些从生命之河带满壶水,满满一壶水的人。我冤枉了那孩子。是他借力量给你吗?一点都不错,老的每天都在吃年轻的血肉,我们现在应该使他复元。”
  “你已经积了许多次功德——”
  “我的功德。那是什么?只是一个干瘪老太婆替男人做咖喱,而他们根本不问‘是谁做的?’现在如果是为我外孙积德——”
  “就是肚子疼的那个?”
  “圣者居然记住那件事!我一定要告诉她吗?这是极大的荣华!‘肚子疼的那个’——圣者马上就记起来,她会引以为傲。”
  “我对那徒弟就像家人对儿子那样看待。”
  “实在应该像孩子看待。一般的母亲没有我们老人懂得多。一个孩子哭了她们就说是天掉下来了。一个做祖母的早已脱离生育之苦和哺乳之乐,不会认为小孩啼哭声是中了邪或只是受了风,因为圣者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讲过受风的事,也许我再要符的话你会不高兴。”
  “女檀越,”喇嘛说,“要是符使你心安——”
  “它比一万个医生还要好。”
  “我说,如果符令你心安,那我这前肃仁寺住持将随你要多少。我从没见过你的脸——”
  “那连偷我们枇杷的猴子都认为自己还好看些。嘻!嘻!”
  “可是睡在里面的他说——”他指着前院对面紧闭的客房说,“你的心肠非常好……而他在精神方面真是我的‘孙子’。”
  “好!那我是圣者的母牛。”这完全是印度教思想,可是喇嘛根本没用心听。“我老了。我已经生过孩子,啊,从前我倒是真能讨男人喜欢呢!现在我给他们治病。”他听到她的臂环叮当响仿佛她要把它们除掉好做事。“我将亲自照料那孩子给他药和东西吃,使他身体强壮如初。嘿!嘿!我们老年人还是有一手呢。”
  因此基姆浑身酸痛,睁开眼睛,要去厨房替他师傅取吃食的时候,发现有人强力阻止,门口站着戴面纱的老夫人由那满面络腮的男仆随侍,吩咐他这样那样不可以做。
  “你一定要?”
  “做什么都不能哇。什么?一个有锁的箱子好放经文?啊,那又不同。阻挠和尚念经那可是大不韪的事。箱子会拿来,钥匙由你保管。”
  他们把箱子推到他的帆布床下,基姆把马哈布送给他的手枪,油布包着的信件以及带镇的簿子和日记簿统统放到箱子里,才呻吟一声放了心,说也莫名其妙,这些东西在他的身上远没有在他心头重,而过去每天晚上它们把他的脖子都压痛了。
  “你害的这种病现在在年轻人当中很少见,因为年轻人已经不再侍候尊长了。治疗法就是睡觉,再吃点药。”老夫人说。基姆欣然顺从那种半威胁半安慰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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