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51章

  “用我们的长笔盒,我本可以表演给你看……我说,我们是在白杨树下打的,双方的住持和悟人都出动,有个人把我的额打得皮开肉绽,其深见骨,你瞧!”他把帽子朝后掀,露出一个皱纹结在一起的一块白色伤疤。“轮回公道,无懈可击,毫发不爽!昨天伤疤曾经发痒,五十年后我还记得那一下是怎样接受的,下手的那个人面貌怎样;稍微讲一下这些虚妄,从这个你就可以看出争斗如何愚傻。业轮是最公道的!那偶像崇拜的人一拳打中了我的伤疤。我的灵魂大受震撼,它阴暗起来,我的灵魂之舟在幻水上颠簸得好厉害,来到了山姆里格我才思量其中因果,也可以说是追溯邪恶的根源,我整夜都在拼命思索。”
  “可是,圣者,你对一切邪恶都是无辜的,让我来做你的代罪羔羊!”
  基姆确实为老喇嘛的悲哀感觉难过,不禁随口说出马哈布·阿里的口头禅。
  “黎明时分,”喇嘛神情益发凝重地说,每次慢腾腾地说完一句话便咔哒掐念珠,“我醒悟了,是在这里……我是个老人……在山地出生长大的,不应该在我的高山间坐下。我在印度上上下下漫游了三年——难道泥土的力量比大地还要强?我的愚痴肉体渴望从下面这里到山区的高山白云去。我说,我的搜寻有把握,的确也是如此。因此我在库鲁妇人家里,心过于受自己的念头驱使,转想到雪山。不能责怪那医生。他——根据我的欲念——预言雪山会使我身心强壮。这些山使我强壮得去做邪恶的事而忘掉原来的搜寻,我喜爱此生命和生命的欲望。我极想爬大而陡的山坡,我四下寻找这些山坡。我对高山测验自己的体力,这是邪恶。你在简母诺垂下面呼吸短促的时候,我嘲弄你,你不敢面对山口积雪的时候,我开你的玩笑。”
  “可是这有什么害处?我当时的确怕,我是怕,我不是山民;你的新力量使我敬爱你。”
  “我记得不止一次,”他把脸悲哀地贴在手上,“我想博得你和医生称赞我的腿力,就这样邪恶相继而直至满溢,业轮真公道!全印度过去三年给了我一切的荣誉。从妙屋的智慧之泉到——”他微笑起来,“在大炮旁边玩的一个小孩——整个世界都在为我开路。为什么?”
  “因为我们爱你,这只是那一拳把你打得发烧迷糊了,我自己也还是不舒服,人打冷颤。”
  “不对!那是因为我走上了道,就像循着铙钹声步向法本,可是我入了歧途。那声音就停止了,跟着受到惩罚。在我自己国家边缘上我自己的雪山里,我的罪恶欲念产生的地方,发生了那场打闹——瞧这里!”他摸摸额头,“就像一个沙弥把杯子摆错了要受挨打,我这肃仁寺住持也挨了打。没讲一句话,你瞧,就是狠狠的一下,徒弟。”
  “可是那些洋人不知道你是谁,圣者!”
  “我们是半斤八两,是愚痴和兽性对愚痴和兽性。那一拳对我是个启示,我比一个迷途走失的耕牛好不了多少,我的地方不是在这里,一个人能看出一个行为的因就是达到解脱的半途!‘回到原途去,’那一拳说,‘雪山不是你的地方,你不能选择解脱而同时沉溺于人生的乐事。’”
  “要是没碰上那可恨的俄国人多好!”
  “就是世尊也不能使业轮回转,至于我所积的功德,我得到了另一个启示。”他伸手入怀,掏出那幅轮回图,“瞧!我沉思之后,考虑到这件事,那偶像崇拜者把这图扯得就剩我指甲盖那么宽的地方还连着。”
  “原来这样。”
  “那么我这肉体里的生命也就剩下这么多。我是一生都替法轮服务的,现在它要为我服务了。要不是引导你上了正轨积下功德,我在找到那条河以前还可能再转一生。你明白吗,徒弟?”
  基姆凝视着那张残破不堪的轮回图,是从左到右斜角撕破的——从欲生予的第十一合(西藏人所画的格式)穿越人兽世界到第五舍——感官的宫舍。其中的逻辑无从回答。
  “我佛世尊悟道以前——”喇嘛极恭敬地把图折好,“他受到诱惑,我也受到了诱惑,可是这过去了,箭是落在平原地带——不是在山区。所以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不足至少应该等候那个医生?”
  “我知道我在这具臭皮囊里还能活多久。一个医生又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病得很,有冷颤,你不能走路。”
  “我要是见到了解脱,哪里还会生病?”他颤巍巍地站起来。
  “那么我必须到村子里去要吃食。啊,这令人见了就厌腻的路!”基姆觉得他也需要休息。
  “那是合法的。我们吃了就上路吧。箭是落在平原地带……可是我向欲念低头了,把一切准备好,徒弟。”
  基姆转身面对那戴有松石头饰正向悬崖下闲投石子的女人。她嫣然微笑。
  “我找到他的时候那位先生像个迷失的水牛;冻得鼻子冒气打喷嚏。他饿得忘记了尊严向我甜言蜜语。那些洋人身边一无所有。”她伸出一只空手掌,“其中一个肚子那里难受得很,是你搞的吗?”
  基姆点头,眼睛闪亮。“我先跟那位孟加拉先生说话——后来又和附近一个村子里的人谈。他们会给洋人东西吃,并不跟他们要钱。赃已经分配了,那位先生对洋人说假话,他为什么不离开他们?”
  “那是因为他心肠好。”
  “我还没见过一个心比干胡桃大的孟加拉人呢……现在讲起胡桃,办完事后有报酬,我已经说过整个村子都是你的。”
  “是我无福消受,”基姆开始说,“虽然我心里想到美事——”不必多说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谀辞了。他深深叹口气,“可是我师父受梦幻中的显示所引导——”
  “哈!老眼睛除了一个满满的乞钵之外还能看见什么?”
  “——要离开这村子再到平原地带去。”
  “劝他留下。”
  基姆摇头:“我知道我这位圣者的脾气,要是拂逆了他,他会大怒,”他郑重其事地说,“他的咒语能使大山震动。”
  “可惜没能使他自己的头不破!我听说打那个洋人的是你这位虎心英雄,让他梦得再久一点,留下!”
  “山妇,”基姆说,摆出声色俱厉的样子,可是这并不能使他那椭圆脸板得起来,“这些事太深奥,非你所能懂。”
  “神保佑我们吧!从什么时候起男人和女人变得不是男人和女人了?”
  “僧人总是僧人。他说他此刻就走。我是他的徒弟,得跟他一起走。我们上路需要食物。他在所有村子里都是贵宾,不过——”他露出完全孩子般的微笑,“这里的东西很好吃,给我一些。”
  “我要是不给你又怎样?我是这里一村之长。”
  “那么我就咒你,——只是个小咒不是大咒,只够使你记得。”他忍不住笑。
  “你已经用那朝下垂的睫毛和向上翘的下巴咒住我的心了。咒语?光是那些叽哩咕噜的话,我凭什么在乎?”她的手紧握在胸口,“可是我不要你生着气走掉,想都不想我——一个在山姆里格捡牛粪捡草的人,不过仍是有身家的人。”
  “我什么都不想,不过我走也很伤心,因为我倦腻得要死;而我们需要食物,口袋在这里。”
  那女人气冲冲地把袋子攫过去。“我真傻,”她说,“你在平原地带的女人是谁?皮肤白还是黑,我以前也很白净,你笑什么?以前,好久以前,如果你能相信的话,一个洋人看上了我。我在那边传教站里穿的是欧式衣衫。”她朝寇格那边遥指,“以前,好久以前,我是基——督——徒,讲英语——讲得和洋人一样。我的那个洋人他会回来娶我——对,娶我。他走了——他病的时候我曾经服侍他——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后来我看出基督徒的神说假话,我便回到自己同胞这里来,从此以后再也不瞧洋人一眼(别笑我,那一阵痴狂已经过去了,小和尚)。你的容貌、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神气都使我想起我那位洋人,虽然明知你只不过是个我所布施的一个走方托钵僧,你要咒我吗?你既不能咒我也不能祝福我!”她把手放在臀上苦笑,“你的神说假话;你的工作是假的;你讲的话也是假的。天地之间,据我所知道,并没有神。我知道……可是有短短一阵子我以为是我那洋人回来了,而他是我的神,对,我以前曾在寇格地方的传教站房子里弹钢琴。现在我向异教僧人施舍。”
  她嘴里用英语说出异教一辞,手里同时把满满的食物袋扎好。
  “我在等你,徒弟。”喇嘛倚着门柱说。
  那女人对高个子喇嘛瞟了一眼:“他走路!连走个半里都不行,那把老骨头要到哪儿去?”
  这时候,基姆因为喇嘛体力不支而心烦,又看到食物袋那么重,不禁火了。
  “他到哪儿,关你什么事,不吉妇人!”
  “不关我事,是你这洋人面孔的小和尚的事,你难道要抬着他走?”
  “我要到平原地带去,一切都不能阻挡我回去,我已经和自己的灵魂挣扎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这傻肉体已经油枯灯尽,而我们离平原地带还远呢。”
  “瞧!”她一面说一面把基姆拉到旁边,让他看看他自己多么孤立无援,“你咒我好了。也许那会增加他体力,画个符呀!求你伟大的神。你是个和尚。”她掉头跑开。
  喇嘛仍然倚着门柱,软塌塌地蹲下。一个夜间精神复元像孩子的老人,是不能把他打躺下的,他身体虚弱向地面蹶倒,他那对注视着基姆的眼睛却很有神,而且是在央求。
  “没关系,”基姆说,“只是空气稀薄,使你软弱而已。我们一会儿就走!这是南山病,我的胃也有点不舒服。”他跪下去,用他冲口而出有欠高明的这些话安慰,那女人又回来了,身子挺得比以前更直。
  “你的神没有用,呃?试试我的,我是山姆里格之花。”她沙哑地叫唤,她的两个丈夫走出牛栏,另有三个抬着滑杠,山区给病人和藩王爷巡视用的一种简陋的轿子出来。“这些牛——”她对他们根本不屑一瞥,“只要你需要都供你使唤。”
  “可是我们不到西姆拉去。我们不要挨近洋人。”第一号丈夫嚷道。
  “他们不会像别人那样溜跑,也不会偷行李,有两个我知道是软骨头,松奴和塔利站到滑竿后面去。”他们迅速遵命。“把它放低,再把圣者抬进去。我会照料村子和你们那些贤慧的老婆,直到你们回来。”
  “那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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