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32章

  在那三年里,喇嘛曾数次驻锡贝纳尔斯特丹卡庙,他人瘦了些,面色也更黄了点,可是性情依然那么温和,德行依然清高。有时候他从南部来——从突提考林以南来,那里有美妙的汽船到僧人识巴利文的锡兰去;有时候是从又湿又绿的西部以及四周有千家棉织厂烟囱环绕的孟买来;又有一次从北部来,他在那边曾经往回走了八百里去和妙屋里管佛像图片的那个人谈一天。他到了特丹卡庙就大步走向阴凉的大理石禅房——那庙里的僧众对这位老人很好——去洗尘、祷告然后动身到勒克瑙去。他现已习惯乘火车旅行,乘的是三等车。回到庙里之后,大家都注意到,就像那探求者朋友向住持所指出,他不再为找不到他那条河流而悲伤,也不再画美妙的生命之轮图,却喜欢讲他一个神秘的弟子长得如何体面,如何聪慧,而庙里没有一个人见过那弟子。对,他已经循着印度各地所有的佛迹走过(这位喇嘛对他的漫游和禅思所得有极美妙的记述,现存拉合尔博物馆馆长处),除了寻找那条箭河,生命仍无意义,可是梦中已经指点除非有个奉派完成这功德并极有智慧——像管理佛像及图片的白发先生有那种智慧的弟子陪同,进行这件事休望成功。例如(他掏出鼻烟壶,那些好心肠的耆那敦僧人赶紧肃静):
  “好久好久以前,斛饭王为婆罗奈(贝纳尔斯王)时,我们大家且听本生经说!王手下的猎者一度捕获一只象,并在它脱逃以前把它套上了足镣,象又恨又急,力图把足镣弄掉,它在林中上下疾奔,央求别的象把脚弄开,一只又一只的象用坚而有力的大牙去试,都失败了。最后它们认为那足镣并非任何驮力所能除掉。在草丛中躺着一个浑身濡湿,刚生下才一天的小象,它的母亲已经死了。那只足套有足镣的象忘掉自己的痛苦,说道:‘我如果不救这可怜的小东西,它会死在我们脚下。’于是它站在小象犊前面,用腿力撑,挡住那些忐忑不安前进的群象,又向一只慈淑的雌象讨了奶,那小象渐渐长大起来,那只大象引导它,保护它。我们大家且听本生经说,象到三十五岁才十足成长,在这三十五载内,那只有足镣的大象一直是小象的朋友,可是大象腿上的那个足镣在肉里也越陷越深。
  “后来有一天,小象见到那半嵌在肉里的足镣。便对大象说‘这是什么?’‘这是我的伤心事,’大象回答,那只年轻的象便把大牙伸到足镣里面。一下子便把它崩断,说道‘注定的日子到了。’因此那好心肠做好事耐心等待的象,便在注定的日子由它所救所爱护的那只小象解除了痛苦,大家且听本生经!因为那好心肠的大象是阿难,后来破足镣的那只小象便是佛陀……”
  喇嘛讲完之后便慈祥地晃晃头,一面掐着念珠一面指出那小象丝毫没有骄妄的罪念,也就像一个弟子见到他师父坐在学门外土地上,便跳出门外(虽然门锁着),在那充满骄妄的城市中,一本真心诚意援助他的师父。当师徒共同企求自由的时候,这样的师父和这样的弟子一定会得到厚报!
  喇嘛这样弘法,一面像蝙蝠那样不声不响地在印度境内来来去去。萨哈伦坡尔果树后一所房子里的一位嘴很厉害的老夫人,像女人对先知那样地尊崇他。可是他的房间并不在城堡墙上,他会坐在前院喁喁谈情的鸽子也没注意到的一个房间里,她则甩掉无用的面纱,聊谈库鲁的鬼怪,尚未出世的孩子以及从前在那歇脚处说话很放肆的那个孩子。有一次他独自在乌姆巴拉以南离开大干路,到村僧一度想迷倒他的那个村庄去:保护喇嘛的慈悲老天爷指点全神贯注,毫不怀疑的他在暮色中穿过庄稼来到老军人家门口。两人似乎——发生大误会,因为老军人问何以星辰之友六天前才在这里走过。
  “那不可能,”喇嘛说,“他已经回到他自己的同胞那里去了。”
  “五个晚上以前,他还坐在那角落里讲成百个趣事的呢。”老军人一口咬定,“不错,他和我孙女讲了些傻话之后天亮时便忽然不见了。他个子长得很快,不过他还是那把打仗真消息带来给我的那个星辰之友,你们俩已经分手了吗?”
  “是——也可以说不是,”喇嘛回答,“我们没有完全分离,不过我们俩一起上路的时机还没有成熟,他正在另一个地方取得智慧,我们必须等待。”
  “还是一条心——要不然那孩子怎么会老是讲你呢?”
  “他说些什么?”喇嘛热切地问。
  “都是好话——千万句好话——说你是他的父亲和母亲等等。可惜他不从军。他一身是胆。”
  这个消息使喇嘛非常惊诧,他当时不知道基姆多么认真地恪守他和马哈布·阿里所订,后由克莱顿上校批准的合约……
  “不让小马参加游戏不行了。”马哈布·阿里说。他是回答克莱顿上校的,因为上校指出基姆利用假日在印度到处流浪多么荒唐。“要是不让他自由来去,他会置若罔闻,然后谁去捉他?上校大人,像我们这匹小马那样适合打马球的马可是千载难逢啊。”
  10.小试牛刀
  您的雄鹰腿太长,大人。它不是幼鹰,
  它在候鸟飞行中被捕前已猎过食,
  在天空中纵横自如,真的,如果是我的。
  (它栖息时总傍在我的手套上)
  我会派有训练的鹰和它同飞,它在巅峰状态,
  羽毛极为神采——既矫健又饱经风霜……
  让它到在天意让它翱翔的苍穹去,
  谁能对付得了它?
  ——《守候的雄鹰》
  罗干大人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不过他的意见和马哈布的相合,结果对基姆有利。小家伙现在学乖了,不再迳以土装离开勒克瑙了事。要是马哈布人在有信可通的地方,他便先到马哈布那里去,当那仔细谨慎的巴丹人之面换装。要是他上课时为地图着色用的小颜色盒能够说出他在假日里做些什么,他可能会被开除。有一次马哈布跟他一起带了三货车电车用的马匹到美丽的孟买那么远,基姆提议乘帆船横渡印度洋去买波斯湾阿拉伯马的时候,马哈布的心软了。是基姆听马贩阿布杜·拉曼手下的一个人说那些马价钱可以比喀布尔马卖得更高。
  马哈布和几个回教徒应邀赴庆祝朝圣归来盛宴时,基姆和这大马贩子用手同在一个碟子里抓饭菜,他们坐船取道喀喇蚩回来。基姆在沿海小轮前舱初尝晕船滋味,还以为自己中毒了呢。基姆虽曾在孟买再补充巴布给他的药盒里那些药,可是那些药对晕船无效。马哈布在季塔有事,基姆在一个肥胖的军需士官家里当了厨房下手,过了古怪的四天,老天帮忙,得到良好机会,从公事箱里取出一本小皮纸账簿,上面记的似乎完全是牛与骆驼买卖,他整夜在月光下,躺在茅厕后面抄下,然后把账簿放回原处。他听从马哈布的话,不要工钱便离开士官家,怀里揣着抄好的资料在六里外和马哈布见面,连马哈布也承认基姆在他那里没有白吃白住,他的功劳也许比这还要大些。
  “那个兵是条小鱼,”马哈布·阿里解释,“可是日后我们应该会捉到一条更大的。他卖牛只有两种价钱——一种是自己的,一种是政府的——我认为这不是罪孽。”
  “我为什么不干脆把那本小账簿拿走就算了?”
  “那样会吓死他,他会告诉他的头子。那样我们就会失去大批步枪,那些人将设法把枪从季塔运往北方,这游戏范围非常之广,我们每次只能看到一点点。”
  “哎唷!”基姆说,以后便不再讲,这时正是雨季假日,他得了数学奖之后,圣诞节假日除了十天私人游乐以外,其余的日子都是和罗干大人在一起,大部分时间是坐在熊熊炉火前,帮助罗干穿珍珠。那年关,贾科路积雪四尺深,那印度孩子则回家去结婚了,罗干训练基姆背诵成章可兰经,直到他背诵得抑扬顿挫跟回教学者完全一样为止。罗干也讲述许多药的名称和特性,以及使药时的咒语。晚上他在羊皮纸上画符——画成复杂的五角形,穆拉及君王伴侣阿温等魔鬼的名字笔法怪诞地写在角落里,他也讲些更切身的事,教导基姆如何保重身体,如何治疗发烧以及普通一般验方。离开的一个星期之前,克莱顿上校大人很不公平,寄来完全是关于测量术的考试卷。
  以后的假日他是和马哈布一起骑着骆驼走过沙漠到神秘的比卡尼尔城去。那里的井有四百尺深,井壁完全是骆驼骨砌的,在基姆看来,这段旅程并不有趣,因为上校不顾合约,命令他绘制一幅那有城墙的骚闹城市的地图,因为它是一个独立藩邦的首府,没有同教徒马夫和缆绳员帮他把测链在全城拖来拖去,基姆只好用掐念珠计数脚步的办法测量距离,他有机会便用罗盘测定方法——这主要是在天黑了,骆驼吃过草秣以后进行。用他那测量用的六色颜料盒和三支画笔,他结果画出一幅地图,和吉苏米尔坡的地图倒不无相似之处。马哈布大笑不已,劝他也写一份书面报告。基姆便在马哈布心爱的马鞍侧下的那本大账簿的反面上写起来。
  “必须把你所见到、着手考虑的一切都写进去,要像总司令亲自率领大军出发作战那样周密详细。”
  “部队大到什么程度?”
  “哦,五万人。”
  “胡说!你记得沙地里井多么少,又多么干涸,连一千个口渴的人都来不到这里。”
  “那你就把这点写进去——还有城墙上那些旧缺口——在什么地方可以斩柴薪——藩王的脾气和性情如何,我将待在这里把马卖光。我会在城门口附近租一间房,你将替我管账,门上有牢靠的锁。”
  报告显然是用圣查威尔的行书体写的,那份涂有棕色、黄色和胭脂红色的地图直到几年前仍在两个粗心的事务员把它连同E-23的第二次调查的笔记编档,可是如今图上的铅笔字迹一定已经模糊难以辨认。基姆于归程第二天,在油灯下流着汗把报告译给马哈布听。这位巴丹人站起来,俯身解开鞍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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