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31章

  那是极疯狂的十天,可是基姆觉得有意思极了,根本不想到别处。他们在早上玩犹太游戏——有时用真宝石,有时是剑和匕首,还有时候是土人的照片。下午他和那印度孩子守着铺子,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捆地毯或一道屏风后面,注视罗干大人那许许多多,十分古怪的访客。有小藩王来买新奇物事,他们的侍从在走廊上咳嗽,有采买项链的贵妇。有的男人,在基姆觉得是为找女人而来的,不过他的脑子可能是受早年所耳濡目染的影响。有独立藩邦宫廷的来者表面上为修理项链而来——珠子撒在桌上成了一道精光——其实真正的来意似乎是替发怒的王妃和年轻的藩王借钱。也有印度绅士来访,罗干大人对他们说话简约而有权威,谈完之后,会给他们钱。偶尔身穿长袍,动作戏剧化的土著前来用英语和孟加拉语谈论形而上学,使罗干大人得到很大的启迪。他一向对宗教有兴趣。
  白天过去之后,基姆和那印度孩子——他的名字由罗干高兴随便叫——须细述他们所见所闻的一切,他们根据脸部表情、谈话和举止对每个来者的性格以及真正来意的看法。饭后,罗干大人的兴趣偏重于不妨称为扮相的这方面,这个游戏他极有兴趣而且懂得极多。他画脸的功夫真是一绝。在这里涂抹一下在那里勾描一下,脸的样子就变得无从辨识了。铺子里有各式各样的衣服和头巾,基姆先后被打扮成一个良好回教家庭子弟,一个卖油的,还有一次,那天晚上玩得好高兴——扮成一个全副盛装的欧德地主之子。罗干大人目光锐利,化装微有不妥他一眼便看出,他躺在一张旧柚木榻上,利用半小时的聚会讲解每种阶级的人怎样讲话、走路、咳嗽、吐痰或打喷嚏,而且讲解每一件事的“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不大在乎“如何”。那印度孩子玩这个游戏很不行,他那小脑对于注意珠宝再灵也没有,可是不会锻炼自己去扮演别人;可是基姆却起劲极了,他换时装时高兴得直唱并且在言行方面作出相应的改变。
  有一天晚上他一时兴起:自动向罗干表演拉合尔旧识中某一阶级托钵僧的徒弟,如何在路边行乞;对一个英国人,一个赴集的旁遮普农夫以及一个不戴面纱的女人,各说什么样的话。罗干大人乐得捧腹大笑,他请基姆就这个样子半小时不要动——在里间盘膝而坐,身上抹灰,目露凶光。半小时,走进来一个高大肥胖的印度巴布(绅士),他那时穿着长统布袜的腿肥嘟嘟的,基姆便向他行乞,罗干大人却不注意他的表演而注意那个巴布,令得基姆不高兴。
  “我想,”那巴布呼吸沉重地说,一面点支香烟,“我认为这是极高明极逼真的表演。只不过你告诉我我应该认为你在开我的玩笑。他多久就可以成为一个相当有能耐的测量员?因为那时候我将申请征用他。”
  “那就是他须在勒克瑙学的。”
  “那么命令他赶快学,再见,罗干。”胖巴布以母牛陷于泥淖般的脚步掉头走掉。
  他们在讨论那一天访客的时候,罗干大人问基姆觉得那人怎样。
  “天晓得!”基姆愉快地说,那声调也许可以几乎骗过马哈布·阿里,对治理有病珍珠的疗者则一点都骗不了。
  “不错,天是知道;可是我想知道你认为那人怎样。”
  基姆窥望罗干,罗干的目光有迫使人说真话的力量。
  “我——我想我从学校出来他会要我,可是——”他推心置腹地说,罗干大人点头许可,“我不明白他怎么能穿许多件衣服,讲许多种话。”
  “你后来会明白很多事情,他是替某上校写故事的,他只在西姆拉很有地位,值得注意的是他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号码和一个字母——那是我们的规矩。”
  “也有人悬赏要捉拿他吗——像马——和别人那样?”
  “还没有。可是现在坐在这里的一个孩子如果站起来,走出去——瞧,门敞开着!——走到一所前有红漆走廊,后面是下街市老戏院的房子去,朝百叶窗里轻声说‘贺瑞、忠德、莫克已带来上个月不好的消息,’那孩子也许可以得到满满一腰带的卢比。”
  “多少?”基姆追问。
  “五百,——一千——他要多少就多少。”
  “发,那孩子讲出消息以后还能活多久?”他笑嘻嘻地望着罗干大人的胡子。“啊!那得用一番心思,也许他如果很聪明,白天死不了——晚上可就逃不过,晚上一定逃不过。”
  “要是巴布的头那么值钱,他的薪水是多少?”
  “八十卢比,也许一百——也许一百五十。不过薪水是这工作最不重要的部分,有时会有一种人出世——而你是其中之一——一心要冒生命危险到外面去跑,并且得到了消息——今天也许是什么远地事物,明天也许是一座前所未知的山,再过一天是附近有些人做了一件不利于国家的傻事,这些人十分难得,而在他们当中只不过有十个是最优秀的,这十个里面有那巴布,那也是真奇怪。使得一个孟加拉人壮胆狠心的一定是多么大多么好的事。”
  “真的,可是日子对我来说,过得好慢。我还是孩子,而且学写英文也才是两个月不到的事。连现在我读来都吃力,而要过好些好些年我才能做个测量员。”
  “耐性点,世界之友。”基姆一听到这名字吃了一惊。“你觉得讨厌的那些岁月,要是给我一点就好了。我已经在几个小方面证明了你的能力。我写报告给上校大人时不会忘记。”他然后改用英语说话,豪迈地笑了一声。
  “啊!欧哈拉,我想你很有天分。但是你不能变得骄傲,也不要乱说话。你必须回勒克瑙去做个乖乖的小孩,照英国人的说话,念你的书,也许,明年放假你有意思的话,可以再来到我这里!”基姆脸色一沉。“哦,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高兴的话。我知道你想到哪里去。”
  四天后基姆和他的小箱子上了一辆卡尔卡式双轮马车的后座。他的旅伴就是那个子像鲸那么大的巴布,巴布头部缠着一块有流苏的披肩,穿着开面长统布袜的左腿缩在下面,在晨寒中抖战嘟囔。
  “这个人怎么会成为我们一分子的?”马车驶行时,他们在车上颠簸着,基姆一面望着那赛似一团肉冻的背,一面想。这一想使他做起最愉快的白日梦来。罗干大人曾给了五卢比——很大的一笔钱——并且保证如果他工作,可以得到他的保护。罗干大人和马哈布不同,他把服从所得的奖赏讲得极清楚,基姆满意了。要是跟大胖子一样,他也享有一个字母和一个号码的尊严——而且也有人悬赏要杀死他!将来他会有这些而且还不止这些。将来他可能差不多像马哈布·阿里那样伟大!他所搜索的屋顶将是半个印度。他将追踪国王和首相,就像以前替马哈布拉合尔追踪出庭律师和替律师跑腿的爪牙那样。不过现在他的情况也不坏。
  他立刻想到圣查威尔学校。有新生入学要以小弟弟对待,也将有假日历险故事可听,父亲在曼尼浦尔经营茶园的小马丁曾讲大话说要荷枪去和猎头者打仗。他也许是去了,不过在巴提亚拉宫前院因烟火爆炸而人被炸飞过半个院子的决不是他马丁。他也不曾……基姆又开始对自己讲他这三个月来的遭遇,他可以讲得连全学校都瘫痪了,连必须剃胡子的最大学生也在内,要是他可以把这些事讲出来的话。但是这些当然是不能讲的,将来自然会有一天有人悬赏打死他,这是罗干大人保证他的。如果他现在就乱说,那么不但不会有人悬赏打死他而且克莱顿上校会把他撵掉——在他剩下来的短短余生将任凭罗干大人和马哈布·阿里发怒折磨。
  “所以我将为了一条鱼而失去德里,这是他一贯的哲学,他理应忘记他的假日(不过总远有捏造惊险事迹的乐趣),而像罗干大人所说的,好好读书。”
  在棕桐树下,从萨克尔到葛尔的黄沙口,赶回圣查威尔的所有孩子中没有一个比乘马车到乌姆巴拉去的基姆波尔·欧哈拉更有德性的了。他坐在贺瑞、忠德、莫克已后面,此位在人种调查所某部门的档案上代号是R-17。
  仿佛需要进一步激励似的,巴布在卡尔卡吃了好丰盛的晚饭之后,滔滔不绝地讲出一番劝学的话。基姆是去上学吗?那身为加尔各答大学硕士的他将解释教育的好处。用心读拉丁和渥茨华斯的“远足”(基姆完全不知所云)会得分,法文也非常重要,最好是在离加尔各答数里的秦德纳戈里学。一个人要是对叫“李尔王”和“凯撒大帝”的剧本好好下功夫,前程也可能很远大,就像他自己那样。这两个剧本是考试官常常用的。李尔王的历史成分不像凯撒大帝那么浓厚。书售价四安那,如在下街市买旧的只要二安那。比渥茨华斯或勃克和海尔等名作家更重要的是测量术和测量学。一个孩子在这些部门考试及格——这些考试都是没有补习书可以抱佛脚的。带着罗盘和冷静锐利的眼睛到某个地方去走,就会把那地方画成图,可以卖得好多银币,不过有时候不便携带测量用具。因此一个孩子应该量他自己一个脚步究竟有多长,这样他即使没有贺瑞、忠德、莫克已所谓的“历险援助器”,仍可用脚步测量距离,为记清成千盈万的脚步数目,最有用莫过于一串八十一颗或一百零八颗的念珠,因为这两个数目可以“一除再除成为多个倍数和约数。”因为有时是用英语说的,基姆听得懂整个谈话的趋向,并且十分感兴趣。这里是一种可以装在脑里的新本领,从在他眼前展开的广大世界看来,一个人似乎知道得越多越好。
  谈了一小时半之后,巴布说,“希望有一天和你正式相识,在此以前,恕我用这个短谈,我将送给你这个槟榔盒,它是很珍贵的,我四年前才花二卢比买的。”那其实是个低廉的心形盒,内分三格供放槟榔、石灰和槟榔叶之用,可是里面所放的尽是小药片瓶子。“这是对你饰演那托钵僧徒弟出色的奖励。你要知道,你年纪这么小,你觉得你可以永远活下去而不当心你的身体。在办事的时候病了非常讨厌。我自己是喜欢吃药的,对医治穷人也很方便,这些药都是本部门发的好药——奎宁之类,我送给你作为纪念。现在再会,我在这里路边有要紧的私事。”
  他像猫似的,溜下车全无声息,到了乌姆巴拉路上,搭上一辆路过的马车便走了,基姆目瞠舌结,把玩着手里那装槟榔的铜盒。
  孩子的成绩报告书除了父母以外没有什么人关心,而基姆又是个孤儿。圣查威尔学校的卷宗上写明每学期完了,便把基姆的成绩报告书寄一份给克莱顿上校,另有一份寄给维克托神父,基姆的学费总是如期由他转交的。卷宗上也写着基姆对数学和绘制地图两科资质甚佳,曾因此得奖(一部劳伦斯爵士传,牛皮装订,上下两册,售价九卢比八安那),同一学期又参加圣查威尔板球队和阿里赫尔同教学院校队比赛,他的年龄是十四岁零十个月。他也再度种痘(勒克瑙当时谅必又是天花猖獗)一张旧点名单上的铅笔旁注明他曾因与“不正当人士谈话”而受惩罚数次,似乎有一次还受重罚,因为“曾旷课一天去和一乞丐厮混”。那次是他翻过校门,在耿姆提河畔向喇嘛恳求一整天,要喇嘛在以后的假日陪他在大路上邀游一个月,后来又减到一个星期;可是喇嘛板着脸反对,说是时机还没成熟,两人一起吃糕的时候,喇嘛说基姆的要务是汲取洋人所有的智慧,然后看情形再说。友谊之手必定又替他挡开了灾祸之鞭,因为六星期后基姆似乎“成绩极优异”地通过了初级测量学考试。他那时候是十五岁零八个月,从这个日子起便不再有关于基姆的纪录。他的名字并没出现在那年进入印度调查所的人的名单上,记录上说“由于任命而予以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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