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27章

  “上校也只是政府的公仆,只字片语就把他派到这里那里,他必须考虑到自己的前程,(你瞧我在勒克瑙已经学到了多少!)而且那上校我认识他才不过三个月。我认识一位马哈布·阿里却已经六年,所以你看!我一定会回学校去,也会在学校里好好的学,在那里我是个洋大人,可是学校一停课,就得让我行动自由,到我那些人当中去。不然我会死掉!”
  “你那些人是什么人,世界之友?”
  “是这个伟大美丽的国家。”基姆说,向那小室四下挥手。泥墙凹处的油灯在烟雾沉沉中挣扎发光。“而且我将再和我的喇嘛见面,而且我需要钱。”
  “人人都有些需要,”马哈布拂然说,“我给你八安那,因为卖马赚不了多少钱,而且这点钱必须要用很多天。至于其他一切我很满意,不必再谈。赶快用功读书,再过三年,也许还不到三年,你就成为一个助手——甚至于是我的助手。”
  “难道到目前为止我对你很碍事吗?”基姆用小男孩那样咯咯的笑声问。
  “不答复你,”马哈布哼着说,“你是我的新马僮。去和我的手下一起睡,他们带着马在车站北头附近。”
  “要是我没有凭信就去,他们会把我打回头。”
  马哈布在腰带里摸了摸,把大拇指用唾沫弄湿了按在一锭中国墨上,再把指纹捺在一张土纸上。从巴尔赫到孟买,人人都认识那隆起纹上有一道斜的旧伤痕的拇指印。
  “把这个给我工头看就够了。我早上过来。”
  “从哪一条路来?”基姆问。
  “从城里那条路来,只有这一条路,然后我们回到克莱顿大人那里去,我已经使你逃过了一顿打。”
  “真主在上,头在项上都不牢靠的时候,一顿打又算得了什么?”
  基姆悄悄地溜到外面黑夜中,紧贴着墙半绕过房子,从车站走开一里光景,然后兜了一个大圈子,悄悄定定地走回去,因为他需要时间编好一个故事以防马哈布的手下问这问那。
  他们在铁路旁边一片荒地上扎营,因为身为土著,当然没有把马匹从两辆货车上卸下,马哈布的马和孟买电车公司买的一批上马同在货车上,工头是个似有痨病的憔悴回子,他迅速诘问基姆,不过一见到马哈布的指印气焰顿敛。
  “哈吉大人赏给我工作,”基姆恼火地说,“如果对这有怀疑,等他明天早上来,请先给我一个火边容身之地。”
  跟着是照例引起每个低下土著籍任何机会叽哩呱啦乱讲一通。这一阵子闲话静止之后,基姆便躺在马哈布一小批手下的后面,几乎是在一辆马货车的轮子底下,身上盖了一条借来的毯子,在一个潮湿的夜晚,夹在过挤的马匹与不洗澡的巴尔提人中,躺在碎砖乱石之间,可不是许多白种孩子所喜欢的。然而基姆非常愉快。景象、工作和环境的更变等于是他小鼻孔里的呼吸,一想到圣查威尔学校里风扇下成排整洁的白帆布床,心里便感到喜悦,就跟用英语背诵九九表一样。
  “我很老了,”他带着睡意想,“每个月我就老一年,我替马哈布传递密件到乌姆巴拉的时候很年轻,是个彻头彻脑的傻瓜。连我在那白人团队里的时候,都是既年轻又小更不懂事。可是我现在天天学有所进,再过三年上校会把我接出学校让我上大路和马哈布一起去猎取马的血统证明书,也许是我单独一个人去,也或许找到喇嘛跟他一起去。对,那样最好,他回到贝纳尔斯的时候,再以弟子身份跟我的喇嘛走。”他的思潮越来越慢也越不连贯。就在进入甜美的梦乡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在火边那些单调的喁喁低语之上另有一种声音既细又尖的窃语。是从运马的铁皮货车后面传来的。
  “那么他不在这里?”
  “他除了在城里寻欢作乐还会在什么地方?谁会在蛙池里找耗子?走吧,他不是我们的对象。”
  “绝对不能让他再次回到山口那边去,这是命令。”
  “雇个女的对他下蒙汗药,只要花几个卢比,而且没有证据。”
  “除了那女的以外,一定要干得更有把握些。记好要悬赏捉拿他的那笔奖金。”
  “记得,可是警网严密难逃,我们离开世界又远。但愿我们现在在白沙瓦!”
  “对——在白沙瓦,”第二个人讥嘲道,“白沙瓦他的亲族多得很,躲避处和女人也多得很。他会躲在女人后面。对,不论白沙瓦或约翰奴姆对我们都很合适。”
  “那么计划怎样?”
  “唉,傻瓜,我不是已经说过一百遍?等他回来躺下的时候,给他保险送命的一枪。有货车阻挡住。我们只要往回头跑过铁路线就行了。他们不会看到枪弹是从哪里射出的。你在这里至少要等到天亮,你算是什么苦修僧,一听到叫你稍微把一下风便浑身发起抖来?”
  “嗬唷!”基姆闭着眼心想,“又是马哈布,卖给洋大人一匹白雄马的血统证明书,真不是好玩的!或许马哈布还在卖别的消息。基姆,现在应怎么办?我不知道马哈布在哪一所房子里,要是他在天亮前来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射杀他。那对你有好处,基姆。这也不是该报告警察的事,那样对马哈布没有好处。还有——他几乎笑出声来,“我不记得在勒克瑙所念的任何一课对我有帮助,真主啊!我基姆在这里,他们在那边,那么首先基姆应该醒来走掉,使他们不至于起疑,一场噩梦会把人惊醒——因此——”
  他掀开毯子,猛地扯开嗓门,发出亚洲人梦魇时那种听得人毛骨悚然,不知讲些什么的怪叫。
  “呜——呜——呜,呜!哎呀——呀——呀——呀!不得了啦!赤罗鬼!赤罗鬼!”
  赤罗鬼是孕妇临盆时身死所化的厉鬼,她在僻静道路上作祟,她的脚从足踝是倒长的,她引导人遭受磨难。
  基姆的喊叫越来越凄厉,后来整个人蹦了起来,然后半睡半醒地踉跄走开。所有的人都因为被吵醒而痛骂他,他朝铁路线上头走了大约二十码便再躺下,蓄意让那两个窃语的人听到他的哼声和呻吟声,过了几分钟之后,他的身子便朝道路那边翻滚过去,在漆黑的夜里偷偷溜掉。
  他迅速涉水前进,后来到了一条暗渠处便跳到暗渠后面,下巴和盖石齐平,可以观察夜间往来一切,而别人看不到他。
  两三辆车过去了,一个咳嗽的警察和两个行人走过。那两个行人脚步很快而且唱歌以惊退恶鬼,后来来了有蹄铁的得得蹄声。
  “啊!这比较像马哈布。”基姆想。那马见到沟上出现的小人头不禁惊起。“喂,马哈布·阿里,”他轻轻地说,“你听好!”
  勒住马时马几乎完全人立,骑者硬使它挨近暗渠。
  “以后夜里,”马哈布说,“我再也不骑一匹有蹄铁的马办事了,在城里把什么骨头、钉子都沾上。”他俯身举起马的前足,这样他的头和基姆的相距不到一尺。“低下去——低下去,”他嘴里喃喃说,“夜里的眼睛多着呢。”
  “有两个人在运马货车后等待你来。你一躺下他们就开枪打你,有人悬赏捉拿你,我是靠近马睡的时候听到的。”
  “你看见他们没有?……别动,畜生!”这是对马怒说的。
  “没有。”
  “是不是有个穿得像托钵僧?”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算是什么托钵僧,一听到叫你稍微把一下风,便浑身发抖起来?’”
  “好,回扎营地去躺下,我今天夜里死不了。”
  马哈布转过马头便走了,基姆从暗渠处往回走,一直走到他第二次躺下地点的对面,像黄鼠狼一样穿过道路,重新把身子缩在毯里。
  “至少马哈布知道了,”他心满意足地想,“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料到有这件事,我想那两个家伙今天夜晚会扑个空。”
  一小时过去了,尽管心怀莫大善意要竟夜不睡,他还是沉沉睡去,有时一班夜车会在离他不到二十尺的轨道上隆隆掠过,可是他有东方人那样对一切噪音概不在乎的本领,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马哈布可是一点都没睡,和他寻花问柳毫无不相干的人始终盯住他不放,令他非常激怒。他的出乎本性的初步冲动是朝下走越过铁路线,再兜回来,从后面袭击那些想要他命的人,把他们干脆杀掉。可是痛心再想之下,认为与克莱顿上校完全无关的另一政府部门可能要求解释,而这些解释将难以提供;他知道边境以南正为一具尸首无理取闹,而他自从派基姆把密件送往乌姆巴拉以来,就没有惹过这种麻烦,希望自己最后能摆脱这种嫌疑。
  后来他想起了一个极妙的主意。
  “英国人总是说实话的,”他想,“因此我们这些人老是显得其傻无比,可是真主在上,我一定对英国人说实话!要是一个可怜喀布尔人的马在政府的铁路货卡车里失窃了,那政府警察还有什么用?这实在糟得跟白沙瓦一样!我应该向车站申诉。不,向铁路上一个年轻洋大人申诉还要好,他们满腔热诚,要是抓到了贼,人们永远会记住,使他们非常有脸。”
  他把马拴在车站外,大步走向月台。
  “久违了,马哈布·阿里!”在等火车的一个年轻的区助理交通警察说,他是个个子高、淡黄头发蓬松、大而笨拙的小伙子,身穿肮脏的白丝麻布衣服。“你在这里干什么?卖草吗——呃?”
  “不,我的马没有麻烦,我是来找鲁特夫·乌拉的。我有一货车的马在铁路上,可会有人能把它们取走而铁路当局不知道吗?”
  “我想不会的,马哈布,要是有了这种事你可以告我们,要求赔偿。”
  “我亲眼看见有两个人差不多整夜都蹲在一辆货车的轮子下面,苦修僧是不偷马的,所以没再去想这件事,我将去找我的合伙人鲁特夫·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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