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7章

  晨霭弥漫着平坦绿地,氤氲一片金黄、玫瑰、朱黄和粉红色,整个丰饶的旁遮普都在灿烂阳光普照之下。电线杆一根根地掠过时,喇嘛有点畏缩。
  “火车真快,”放债的带着傲慢的微笑说,“我们离开拉合尔已经比你们走两天的路程还要远:黄昏时就到乌姆巴拉。”
  “那离贝纳尔斯还远。”喇嘛厌倦地说。一面细嚼着基姆给他的糕饼。大家都已打开随身带的大包小包预备早餐,后来那放债的、农夫和士兵又抽烟袋,弄得车厢里尽是刺鼻烟味,同时吐痰咳嗽。锡克工匠和农夫嚼着槟榔叶子;喇嘛闻鼻烟,掐念珠,基姆盘腿而坐,吃得饱饱的,觉得舒服,面露笑容。
  “贝纳尔斯那里有什么河?”喇嘛忽然问大家。
  “有恒河。”大家窃笑停止后,放债的说。
  “还有别的什么河?”
  “除了恒河,还有什么河?”
  “不知道,只不过我心里想到一条能治病洗罪的河。”
  “那就是恒河,一个人在那河里沐浴身心便都清洁了,可以去见神灵。我已经到恒河朝圣过三次。”放债的脸带得意环视大家。
  “那是有其必要。”年轻的士兵淡然说。旅客的哄笑声便集中在放债的身上。
  “身心清洁——回到神灵那里去,”喇嘛喃喃自语,“然后又投生——还是受轮回束缚。”他烦躁地说,“可是也许其中有错,那么当初是谁造出恒河的?”
  “神灵。你是信奉什么教的?”放债的大吃一惊。
  “我信奉的是法——至妙无上的法,所以恒河是神造的。什么样的神?”
  全车厢的人都惊望着他,简直不愿想像居然有人对恒河如此无知。
  “你,你的神是什么?”放债的终于大胆说。
  “听好!”喇嘛把念珠移到手上,“听好!我现在要讲她了!啊,印度人听好!”
  他开始用乌尔都语讲世尊佛的事迹,可是有时受自己的思潮和中国人所写佛陀传记的长段原文所驱使,不自觉地讲起藏语。那些性情温和容忍的人都带着崇敬的神情望着他。全印度充斥用陌生语言布道的苦行者,被自己的热诚激动得发抖,筋疲力竭;在做白日梦的,胡言胡语的,见到幻象的;自古即如此,直到世界末日也是如此。
  “哼!”鲁迪安纳锡克团的兵说,“以前驻防在我们附近皮赛科塔地方的一个回教团队有他们自己的法师,我记得那人是个军士,一旦神灵附身,他便发癫疯,讲出预言。不过所有的疯子都是由神保护的,队伍里的同胞不大跟他计较。”
  喇嘛记起自己身在异乡,恢复用乌尔都语讲话。“请听世尊射箭的故事!”他说。
  这个故事对他们的胃口适合得很,他讲的时候他们好奇地聆听。“现在印度人,我现在就是要去找那条河。如果你们知道些什么,不妨向我指点迷律,因为我们大家不论男女,都困在一种不幸的情况中。”
  “有那恒河,而且只有恒河——能洗尽罪孽。”车厢里的人喃喃说。
  “虽然不值得再质疑,可是我们也有朱伦朵式的善神,”农妇一面望着车窗外一面说,“瞧他们把庄稼保佑得多好。”
  “搜寻旁遮普的每一条河流可不是易事,”她丈夫说,“对我来说,只要一条河在我们地上留下肥沃淤泥就够了,我要谢谢农神布米亚。”他耸耸筋肉虬结、晒得黑亮的肩膀。
  “你想我们的世尊会来到北方这么远的地方吗?”喇嘛转身向基姆。
  “也许会的。”基姆安慰喇嘛,嘴里把嚼红槟榔叶子的唾沫啐在地上。
  “最后一位大英雄,”那个锡克人以权威口吻说,“是西坎德·朱尔坎(亚历山大大帝)。他在朱伦伦朵铺了路,还在乌姆巴拉造了大水槽,路面至今没坏,水槽也在。我从没听说过你的神。”
  “你把头发留长了并且说旁遮普话,”那个兵用北方谚语向基姆开玩笑,“那就成了一个锡克人。”可是他没有大声说。
  喇嘛叹了口气,不再开口,缩成邋遢干瘪的一团。大家话停住的时候,可以听到那低沉单调的“唵嚤呢叭呢吽!唵嚤呢叭呢吽!”还有那咔嗒咔嗒的念珠声。
  “真使我不好受,”他终于再开口,“这么快又轧轧响,令我不好受。还有,徒弟,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那条河。”
  “心定一点,定一点,”基姆说,“那条河不是在贝纳尔斯附近吗?我们离那地方还远呢。”
  “可是,如果世尊曾经来到北方,说不定他到的就是我们已经经过的任何一个小城。”
  “我不知道。”
  “可是——你是为我派来引导我的,你不是派来的吗?因为我在远处肃仁寺积了功德。你从大炮旁边来——有两张脸——穿两套不同的衣服。”
  “定下来,在这里不能讲这些事。”基姆耳语,“我只有一个。你想一下就记得了,一个孩子——一个印度孩子,在那铜绦大炮子旁。”
  “可是不也有个白胡子英国人,他四周都是神像——他使我对箭河的信心更坚强吗?”
  “他——我们——是到拉合尔妙屋去拜神的。”基姆向默然倾听的众人解释,“妙屋的洋大人跟他谈话——对,这是真的,像弟兄似的。那洋火很圣洁,从山那边好远好远的地方来的,你休息吧,我们后来自然会到达乌姆巴拉。”
  “可是我的河——那条能医病洗罪的河呢?”
  “到了之后,如果你高兴,我们便一起徒步去找那条河。这样我们什么都错过不了,连田边一条小溪也不会错过。”
  “然而你不是也有你自己的搜寻?”喇嘛——十分得意自己记得如此清楚——腰挺得笔直地端坐着。
  “对!”基姆说,哄着喇嘛。这孩子嚼着槟榔,看着这大千世界上新的人十分自得其乐。
  “是一只公牛——一只红色公牛会来帮助你并且把你带到哪里去,我忘了。是绿地上的一只红公牛,对不对?”
  “不对,它也不会带我去任何地方。”基姆说,“那只不过是我讲给你听的一个故事。”
  “是怎么一回事?”农妇身向前倾,手臂上的镯子叮当响,“你们两个是否都有过梦?绿地上的红公牛,带你上天去——还是怎的?可是你见到一次显圣?可是曾有人对你作出这一个预言?朱伦朵城后我们村里有一只红公牛,它偏要在我们最葱绿的田野吃草!”
  “讲一种荒谬无稽的事给个女人听,就能把她编出个活灵活现的事出来。”锡克工匠说,“所有圣者都会得梦,他们的弟子追随师傅也会得到这种本领。”
  “绿地上一只红公牛,对不对?”喇嘛再说,“你前生可能积了功德,那只牛会来酬谢。”
  “不会,不会——那只不过有人讲给我听的一个故事——是开玩笑的。不过我会在乌姆巴拉找只牛,你也可以找你的河,心定下来,别让火车的噪声打扰你。”
  “也许那只牛知道,是天派它来引导你我两个人的。”喇嘛像孩子一般满怀希望,他然后指着基姆对大家说:“他是昨天才奉派到我这里来的,我想他不是凡人。”
  “乞丐我见得多了,苦修的圣者也见过许多,可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圣者,也没见过这样的徒弟。”农妇说。
  她丈夫用二指轻触额头微笑,后来喇嘛吃东西的时候,这对夫妇把自己最好的吃食给了他。
  众人终于在既累又困,满身灰尘的情况之下到了乌姆巴拉城火车站。
  “我们因为打官司要暂住在这里,”农妇对基姆说,“住在我丈夫堂弟家,圣者和你可以在庭院里过夜。他肯不肯祝福我?”
  “啊,圣者,有个好心肠的女人给我们今晚过夜的地方。这地方,这南部地方人心慈善,你瞧从天亮起有过多少人帮助我们!”
  喇嘛低头祝福。
  “你简直把我堂弟家变成了收容所——”那丈夫挑起沉重的扁担,开始说。
  “你那堂兄弟:为了嫁女儿办喜事还欠了我堂伯的钱呢,”农妇堵住丈夫的嘴,“让他把他们的膳食费算在那笔账上,我敢说那圣者一定会乞求布施。”
  “啊,是我替求布施。”基姆说。他只急于要替喇嘛弄好下榻之处,以便脱身去找马哈布托他去见的英国人,交出白驹血统证明。
  他们到了军营后面一幢像样的印度住宅内院,喇嘛有了落脚处之后,基姆便说:“我要出去一下,到街市去买吃食,在我回来以前你别走开。”
  “你会回来?你一定回来吗?”老喇嘛抓住基姆的腕子问,“你回来的时候,是否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今天晚上就去找河是否太迟?”
  “太迟也太黑。你放心吧,想想已经走了多少路——现在离开拉合尔已经一百里了。”
  “对,——不过离我的喇嘛寺也更远了。哎呀!这个世界又大又糟。”
  基姆悄悄溜出去,虽然他脖子上所挂的关系自己的和好多万别人的命运,他却一点都不惹人注意。马哈布的指示使他对那英国人的住处知道得非常清楚;一名车夫驾着双轮小马车从俱乐部回来令他更有把握,所需要的只是认明那英国人。基姆从花园树篱缝隙里溜进去,藏匿在不靠走廊的一丛羽状长草里,房子灯火辉煌,仆人在放有鲜花、酒杯和银餐具的一张张桌子间忙来忙去。不久便有个穿黑礼服白衬衫的英国人出现,嘴里哼着一支曲子。光线太黑,看不清楚那人的容貌,基姆对乞丐那套噱头很熟,便试用一个老计策:
  “穷人的保护者!”
  那人的身子朝声音来处倒退。
  “马哈布·阿里说——”
  “哈!马哈布·阿里说些什么?”他并没试图找出说话的人,凭这一点基姆断定他心里有数,“白雄马的血统已充分证明。”
  “有什么证明?”英国人身子转向车道旁的蔷薇花丛。
  “马哈布已把这个证明给我。”基姆抛出那张折好的小纸块,纸块落在那人旁边的小径上。有个园丁走过来,那人立刻伸出一只脚踩住纸块,等仆人走远了,才把它拾起,还扔下一枚卢比——基姆听到钱落地的叮当响,然后那人大步走进屋,始终没掉头回顾。基姆迅速把那枚卢比拾起;可是他虽然饱受训练,他还是有爱尔兰人那种天性,把钱看做任何游戏中最不重要的东西。他所想知道的就是行动明显的效果;因此他并不溜掉,反而身子紧贴着草,站得离房屋更近些。
  印度平房都是一眼可以看到里面的——那英国人回到走廊转弯处的一个小化妆室,一半作为办公室用,里面尽是纸和公文箱,坐了下来研究马哈布·阿里捎来的密件。煤油灯火照在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变得阴沉,基姆像乞丐那样善观人颜色。
  “威尔!威尔,亲爱的!”一个女人嘁道,“你应该在客厅恭候了。他们马上会到!”
  那人仍聚精会神地研究那密件。
  “威尔!”那女人在五分钟后又喊道,“他已来了,我听见车道上骑马卫兵的声音。”
  那人连忙光着头奔出去。一辆由四个随从卫兵骑马护送的四轮大马车在走廊前停了,一个身材硕长,头发漆黑,背挺如矢的人下了车,先下车替他开门的是个笑声很悦耳的年轻军官。
  基姆平躺在地上,几乎可以碰到马车的大轮子。主人和那黑发贵客交谈了两句话。
  “一定,长官,”那年轻军官回答迅速,“牵涉到一匹马的时候,一切都待命。”
  “我们不会超过二十分钟,”屋主人说,“你可以代为招待,让他们保持高兴等!”
  “叫一个卫兵等着。”身材硕长的人吩咐。然后他们两人便一起走入那化妆室,那辆大马车驶离。基姆看到两人埋头看马哈布的密件并且听到他们的声音——一个低而恭敬,另一个锐利而又果断。
  “这不是几个星期之内的事,而是几天——简直是几小时之内的事。”年纪较大的说,“我早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而这个,”他以手指敲敲马哈布的密件,“证实了一切,葛罗干今天晚上来吃饭,是不是?”
  “是的,长官,还有麦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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