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4章

  基姆走到最近的一个烟草铺去,向那年纪着实很轻的回教女人讨了一根烟味很冲的雪茄,这种牌子的雪茄是卖给崇洋派的旁遮普大学生抽的。基姆在炮管下头架在膝上一面抽雪茄一面思量,后来忽然朝尼拉·拉姆的木厂那边悄悄走去。
  喇嘛醒来已是华灯初上,城中晚间的生活开始,白袍的职员和政府低级公务员们纷纷回家时。他眼花花地四面八方看,可是除了一个头缠肮脏头巾,身穿灰黄色衣服的印度野孩子以外,没有一个人瞧他,他忽然头垂到膝,低泣起来。
  “什么事?”那孩子站在他面前问,“你被人打劫了吗?”
  “是我的新徒弟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你的徒弟长得什么样子?”
  “是我在里面礼佛积功德时,来接替我那死掉徒弟的一个孩子。”他指着博物馆,“他来到我这里,向我指点迷津。他带我到那妙屋去,他讲的话使我鼓勇大胆和那管佛像的人讲话,从而精神振奋起来。后来我饿得发晕的时候,他又像弟子服侍老师那样替我去要饭。他忽然受命而来,又忽然不见了。我本想在到贝纳尔斯的路上把大法传授给他。”
  基姆听到这些话惊怔住了,因为他在博物馆中已经听见过喇嘛讲的话,心知这老人讲的是实话,而本地人是绝对不在路上跟人讲实话的。
  “可是我现在看出他受命而来只有一个目的,这使我知道我将要找到我在找的那条河。”
  “是箭河吗?”基姆带着得意的微笑问。
  “这难道又是一个天派来的人吗?”喇嘛惊呼道,“除了那个管佛像的番僧以外,我没和任何人讲起自己的搜寻,你是什么人?”
  “你的弟子。”基姆坐在自己的脚跟上说,“我一辈子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跟你到贝纳尔斯去,我也想,像你年纪这么大的人,在黄昏时对偶然相遇的人竟讲真话,实在很需要一个弟子。”
  “可是那条河——那条箭河,你怎么知道的?”
  “哦,那是我当时靠着门躺着,听你告诉那英国人的。”
  喇嘛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天派来的向导呢。这种事情有时候会发生的——可是我不配,那么你并不知道河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基姆笑得不安,“我是去找,找一只绿地上的红牛,它会帮助我。”一股孩子脾气,要是同伴有个计划,基姆自己也很容易想出一个;一股孩子脾气,他真的为他父亲讲的预言想了二十分钟。
  “到那里去,孩子?”喇嘛问。
  “天知道,可是我父亲亲口那样告诉过我。我在妙屋听见你讲起山里那些新奇的地方,要是一个老人那么老又那么天真——那么容易说真话——为了一条河的小事而肯冒险犯难,我觉得我也应该去闯一番。如果我们命中注定要找那些东西,我们就会找到——你找到你的河,我找到我的牛还有粗柱子和我忘掉的其他东西。”
  “不是柱子,是我将摆脱的轮子。”喇嘛说。
  “那都是一样。也许他们会使我成为国王。”基姆恬然地准备面对一切。
  “我会在路上教你其他更好的欲望。”喇嘛用权威口吻回答,“咱们就去贝纳尔斯吧。”
  “晚上不能走,到处是盗贼,等到白天走。”
  “可是没有睡觉的地方。”老喇嘛在喇嘛寺里过惯了,虽然是按照戒律睡在地上,还是喜欢比较像样的地方。
  “我们可以在喀什米尔招待所找到住宿处。”基姆看到喇嘛迷惑的神情不禁笑了,“我在那里有朋友,走吧。”
  街市又热又挤,灯火辉煌,他们从熙攘的北印度各种族人群中穿过去,老喇嘛像在梦中一样,神情恍惚。他来到一个大工业城市还是生平第一遭。装满人的电车不断尖锐刺耳地刹车,把他吓坏了。他在被半推半拖之下到了喀什米尔招待所的高门前,那大广场在火车站对面,四周有拱廊,从中亚细亚回来的行商骆驼队和马队都停在这里。这里有北印度各式各样的人种,有的在照料拎着的马、跪着的骆驼;有的装卸成捆成包的货物;有的吱吱嘎嘎响的辘轳从井里打水烧饭;有的目露凶光,在不断狂嘶的雄马前放草秣;有的在套住商队恶犬;有的在付赶骆驼的工资;有的在雇用新马夫。他们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咒骂,大喊叫,争论,讨价还价。踏上三四级石阶便是拱廊,离开了嘈杂人群显得清静,大部分租给买卖人,就像我们租出高架道的拱那样。拱柱之间用砖或木板隔断成为房间,有木门和笨重的木镇。镇上的门表示屋主不在,门上会写有粗话,有时用非常粗的话说明屋主哪里去了,例如有一扇门上写着“鲁特夫·乌拉正往库特斯坦。”下面有一首十分粗俚的打油诗说道:“哎呀,真是,您为什么让虱子活在喀布尔人的衣服上,您为什么让这混账的鲁特夫活得这么久长?”
  基姆卫护着喇嘛,挡住激动的人和激动的畜生,沿着拱廊一直走到接近火车站的尽头,马贩子马哈布·阿里就住在那里,他是从北部山口外的神秘地方来的。
  基姆虽然年纪很小,却已和马哈布有过多次交往,尤其是在他十岁到十三岁之间。这个身材魁梧的阿富汗人,胡子用石灰染成红的(因为他年纪很大,却不愿让花白胡子泄底)。知道从基姆的闲话里可以听到很多事情,有时候他会叫基姆注意一个和马完全没关系的人:盯住那个人一整天,然后把跟那人交谈过的每一个人讲给马哈布听。基姆会在晚上讲出跟踪的经过,马哈布不动声色地听。基姆知道这是一种密谋,好在除了马哈布以外不必跟任何人说,而且马哈布请他吃从招待所前头小吃店买来的美味可口的饭,有一次还给他八安纳的钱。
  “他人在。”基姆说,一面打一匹坏脾气骆驼的鼻子。“喂,马哈布·阿里!”他在黑漆漆的拱门停下,溜到那莫名其妙的喇嘛背后去。
  那马贩子正躺在一对丝毯鞍囊上,抽着一个银制大水烟袋,身上那深色绣花布的拉腰带并没解开。他一听见基姆的声音,立刻掉过头来,却只见一个高大沉默的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真主啊!原来是个喇嘛!一位红衣喇嘛!从山口到拉合尔可够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喇嘛像机器人一样伸出他的乞钵。
  “天罚所有不信真主的人!”马哈布说,“我可不对一个低贱的西藏人施舍;你去向坐在骆驼后边的那些巴尔提人要,他们也许珍贵你的祝福。喂,马夫,这儿有你们一个同乡。问他饿不饿。”
  一个蹲伏在那边,剃光头的巴尔提人见到喇嘛百般恭敬,用浓厚颚音请圣者坐在马夫的篝火前。此人是随马队来的,通常是低贱的佛教徒。
  “你去吧!”基姆轻推喇嘛,喇嘛便大步走过去,剩下基姆只身在拱廊边上。
  “走开!”马哈布说,一面恢复抽水烟,“小印度家伙,天罚所有不信真主的!跟我的随从去讨吧,他们都是信你的教的。”
  “王爷,”基姆像印度人那样,可怜巴巴地称呼他,心里直乐,“我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我肚子空空的,好饿。”
  “跟替我看马的人去要,你听见没有,我的随从里一定有印度教徒。”
  “可是马哈布·阿里,我真是个小印度人吗?”基姆用英语问。
  马贩子没流露出惊诧,不过两眼在浓眉下眯起细看。
  “世界小友,”他说,“你在搞什么鬼?”
  “没什么,我现在是那圣者的徒弟;我们一起去朝圣,他说是到贝纳尔斯去,他很异想天开,而我对拉合尔也厌了。我需要新的空气和水。”
  “你是在替谁做事?为什么来找我?”马哈布的声音既严厉又带狐疑。
  “不找你找谁?我没钱,人没钱就动不了,你会卖掉很多匹马给军官。这些马很好,这些新马,我已经见过了。给我一个卢比,马哈布·阿里,我将来发了财,会还你债。”
  “哼!”马哈布·阿里一面脑子飞转一面说,“你从没有骗过我?叫那喇嘛来——你站在背地里去。”
  “哦,我们讲的话会一样的,”基姆笑哈哈地说。
  “我们是到贝纳尔斯去。”喇嘛一明白马哈布问话的用意之后便说,“这孩子和我两个人,我是去找一条河。”
  “也许是真话——可是那孩子呢?”
  “他是我的徒弟,我想是上天派他来引导我到那条河去的,我坐在炮下面他忽然来了。这种情形曾经发生在上天赐即将获得引导的人身上,我现在想起来了,他说他是个凡人——一个印度人。”
  “他名叫什么?”
  “那我没问,他是我徒弟,不就够了吗?”
  “他的国家——种族,来自哪个村子?是水苏儿人——锡克人——印度教徒——佛教徒——他的阶级是高是低?”
  “我凭什么要问,中律宗没有高低之分。只要他是我的弟子,还有谁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因为,你要知道,没有他我就不会找到我的河。”他肃然摇头。
  “不会有人把他从你身边抢走的,去吧,去和我的巴尔提人坐。”马哈布·阿里说,那喇嘛得到保证以后,心安的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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