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2章

  “啊,孩子,我是你们永远不会见到的雪山人。你们听说过菩提耶尔(西藏)没有?我不是基丹,是菩提耶(西藏人),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我是个喇嘛,用你们的话来说,是个古汝(法师)。”
  “西藏法师,”基姆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那么他们是住在西藏的印度人吗?”
  “我们是中道宗信徒,住在喇嘛寺里与人无争,我要在死以前去看看四大圣地。你们这些小孩子和我这个老头儿知道得同样多。”他对孩子们慈祥微笑。
  “您吃过了吗?”
  他在胸间摸索,掏出一个旧木钵。孩子们点点头,他们所认识的和尚都是讨饭的。
  “我现在还不想吃。”他的头在阳光中转动,像个老龟。“拉合尔妙屋里真有很多神像吗?”他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使孩子们一定回答。
  “不错,”阿布杜拉说,“里面尽是异教神像,您原来也是个偶像崇拜者。”
  “别听他的话,”基姆说,“那是政府房子,里面没有神像,只有个白胡子洋大人。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
  “外国和尚吃孩子。”乔塔拉尔悄悄说。
  “他不但是个外国人,而且是个偶像崇拜者。”小回回阿布杜拉说。
  基姆哈哈笑:“他不懂事,快躲到你妈怀抱里去,那里安全。跟我来!”
  基姆穿过旋转式栅门,老人也跟着进去,立刻站住,他看呆了:门厅里有希腊——佛教风格大塑像。有学问的人都知道它们的年代,无名雕塑匠用手来表达感受,把神秘传播的希腊风格很巧妙地表达出来。总有好几百件,有浮雕横饰条上的人物,有残缺不全的雕像,也有以前镶嵌在印度佛塔和玄佛寺砖墙上 、满布雕像的石板,后来把它们取下,加以标签,现在是博物馆引以为傲的精品。
  喇嘛嘴张得大大的,惊奇地看这看那,最后站在一件刻绘佛陀成圣的高凸浮雕前看得入神。佛陀侠坐在莲花上,花瓣刻得极精细,看来简直可以摘下,周围是向他膜拜的君王,长者和佛陀的前身。下面是露有莲花的水和鱼鸟,佛陀头顶上有两个蝶翼飞天捧着花环;这两个飞天的上面还有一对飞天举着宝伞,伞顶上有佛陀的宝石头饰。
  “世尊!世尊!是释迦牟尼亲身。”喇嘛呜咽起来,并且开始低诵佛教法言。
  “大乘之尊,
  阿难之王,
  我佛菩萨,
  道法相分。”
  “它在这里!无上妙法也在这里。我的朝圣之行开始得很好。多么精美!多么精美!”
  “洋大人在那边。”基姆在艺术品和手工品部的木箱之间一闪一闪地走。一个白胡子英国老头注视着喇嘛,喇嘛肃穆地转过身去向英国人行礼,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登记簿和一个小纸片。
  “这是贱名。”他对着印得拙劣的字微笑。
  “是曾到圣地朝圣的现任龙珠寺住持给我的,”喇嘛嗫嚅地说,“他讲到这些。”他的瘦手抖颤地指点着。
  “欢迎,欢迎,西藏来的喇嘛。这里有佛像,鄙人在这里是——”他向喇嘛的脸瞟了一眼,“求知识,请到我办公室来坐一会儿。”老喇嘛激动得发抖。
  办公室只不过是从博物馆隔出来的一个小间,基姆躺在地上,头倚着晒裂的松木门,本能地舒展四肢听着看着。
  大部分的谈话他听不懂。喇嘛向馆长讲他的喇嘛寺、肃仁寺,在彩岩对面,离这里有四个月的路程,起初讲得有点吞吞吐吐。馆长拿出一个大照相簿,指出峙立巉崖上、俯视岩层如彩带的大河谷的那座喇嘛寺。
  “对,对!”喇嘛戴上一副中国制的角质架眼镜,“这就是我们在冬天以前搬柴时出入的小门。您!英国人知道这些事吗?是龙珠寺住持告诉我的,可是我不信。世尊在这里也受尊崇?人们知道他的事迹?”
  “全部刻在石头上,如果您不嫌累,跟我去看看。”
  喇嘛由馆长陪着拖着脚步走到大厅,以信徒的虔诚和匠人的欣赏本能细看全部藏品。
  他在模糊的石上辨识那美妙故事的每一事迹,有时对不熟悉的希腊传统感觉迷惑,但对每一新发现都像小孩般得意。故事在看不清楚的时候,例如在佛陀升天廷,馆长就从堆积如山附带图片的法文和德文书籍中找出那片段。
  有和基督故事中西蒙相仿,忠心耿耿的佛陀,把圣婴捧放在膝上,佛陀的母亲和父亲在谛听。也有佛陀的堂亲斛饭王的事迹,还有那邪恶女人指责佛陀不洁,使四周的人都惊怔的故事;也有佛陀在鹿野苑讲道;有那震慑妖教徒的奥迹;有佛陀身为王子时的隆重场面;有他的出生;也有他在拘尸那涅槃,有个弟子不胜哀伤,晕了过去;也有无数在菩提树下沉思的情景;僧钵装饰处处皆是。
  几分钟之内,馆长便看出来者可不是个掐念珠的行脚僧而是很有才学的学者。他们俩把石刻佛陀故事再看一遍,喇嘛闻鼻烟,擦眼镜,把话讲得和火车一样快,是乌尔都语和藏语的大杂拌。他听说过中国高僧法显和玄奘所写的来印度取经记,很想知道有无译本。他翻阅比尔及斯丹尼拉斯·裘灵的著作,不禁深深吸一口气。“统统在这里,真是本宝书。”他然后肃 然起敬地聆听馆长用乌尔都语匆匆口译出的片段。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欧洲学者研究佛学的成果,他们根据这些和其他一百件文献,鉴定出各佛教圣地。馆长又带他看一幅有黄点黄线的大地图,老喇嘛那只棕黄的手跟着馆长的铅笔移动:这里是迦毗罗围城,这里是中国,这里是摩诃菩提寺佛教的圣地,这里是拘尸那——佛陀涅槃之地。老喇嘛默不做声地低头看地图,馆长点了另一斗烟,基姆则已沉沉入睡。他醒来时,两人仍在讲话,不过稍微听得懂。
  啊,智慧之泉,我就是这样决定到佛祖足迹所及的圣地去,她的出生地,甚至于到迦毗罗去;然后再去摩诃菩提寺,佛陀的觉城,——到那名寺去——到鹿野苑——到他涅槃的地方。
  喇嘛放低声音。“而我是只身来此,有5——7——18——40年了,我一直认为人们不恪守旧法,你知道,被妖术、符咒和偶像所压倒了,连外边的孩子都用偶像和偶像崇拜者等字眼。”
  “各种宗教都是如此。”
  “你想是这样吗?我在我们喇嘛寺里所看的书成了过时的精髓,我们改法派信徒所奉行的仪式,在这些古人眼里也毫无价值,连世尊的信徒也相争。哎,一切都是空,都是迷幻。可是我还有一个意愿——”那张满布皱纹的黄脸凑近馆长,相距不到三寸,他的食指长指甲敲着桌面:“你们的学者考证佛陀所到过的各个地方,可是有些事迹他们没有找出。我愚昧无知,什么都不知道,却要走康庄大道以摆脱轮回。”他露出极真诚的得意笑容。“前往各圣地朝圣可积功德。不过我的用意不止这点,听我讲一件真事。我佛如来少年时求婚配,他父王朝廷上有人说他年纪太小,你知道这故事吗?”
  馆长点点头,心里奇怪那喇嘛接着要讲些什么话。
  “于是他们请佛陀和所有来者举行三项较力测验。测验射箭的时候把弓挽折了,便让人取一具没有人挽得动的弓来,你知道吗?”
  “书上有记载,我看过。”
  “他射出的那支箭飞越过所有的靶子,射往目力远不能及的地方,箭垂直坠下,坠落处便出现了一条溪流,后来成为河,由于世尊慈善为怀、普积功德,于是那条河便有了灵异,人在那条河中浴身,可涤清罪孽。”
  “书上是这样写的。”馆长黯然说。
  喇嘛深吸一口气:“那条河在什么地方?那道箭落之处涌现的灵泉?”
  “哎呀,老兄,我不知道。”馆长说。
  “不会的,要是你存心把它忘记——只有这件事你没告诉我,你当然一定知道。你瞧,我已是老人!我是低头虚心求教。啊,那道灵泉。我们知道他曾挽弓!我们知道那支箭落下!我们知道泉水涌现!可是那条河究竟在哪里?梦叫我找到它,因此我来这里。可是那条河在哪里?”
  “要是我知道,你想我不会大声喊出来吗?”
  “它能使人脱离轮回,”喇嘛充耳不闻,只顾讲他的。“箭河!你再想想看!也许是一条在酷热中干涸掉的小溪?可是我佛如来永远不会是一个老年人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喇嘛把他那张有千道皱纹的脸再向英国人凑近一手之宽。“我看出你是的确不知道,你没有受过法,对这件事不得而知。”
  “啊,对了——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你我都身不由己,好兄弟。我——”他站起来把厚窗帘一掀,“我将要摆脱束缚,你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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