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70章

  船长已经很细心地铺好了桌布,这时正在一只有柄的平底锅里做鸡蛋调味汁,在这同时,他怀着浓厚的兴趣,不时给鸡浇上油,鸡在绳子上转动着,被火烤成棕色。船长把弗洛伦斯用坐垫在沙发上支撑着(沙发已推到一个温暖的角落里,使她更为舒适),然后继续以非凡的技巧进行烹调:他在第二只平底锅中做热肉汁,在第三只平底锅中煮几个土豆,但决没有忘记第一只平底锅里的鸡蛋调味汁,在这同时又时刻不停地用匙子给鸡的各个部分均匀地浇上油,并把鸡在火上翻过来翻过去。除了照料这些事情外,船长还得注意看着一只小煎锅,锅里的一些香肠在冒着热气,并吱啦吱啦地发出十分悦耳的,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位厨师在紧张操作时像船长这样容光焕发的,因此实在难以判断,究竟是他的脸还是他那顶上了光的帽子更亮一些。
  晚饭终于做好了,卡特尔船长把它们盛在盘子里,端到桌子上,他那灵巧的动作丝毫也不比烹调时逊色。这时候,他摘掉那顶上了光的帽子,穿上外衣,作为他吃晚餐的礼服。然后他把有轮子的桌子推到坐在沙发上的弗洛伦斯跟前,做了饭前的祷告,又把那只当手的钩子的螺钉拧松,取下钩子,换上一把餐叉,接着又把螺钉拧紧,然后他充当起餐桌的主人来。
  “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说道,“高兴起来,设法多吃一些。做好准备,我的宝贝!这是小翅膀。这是调味汁。这是香肠。还有土豆!”船长把所有这些匀称地排列在一只盘子里,用那只有用的匙子在上面浇上热肉计,然后把盘子端到他所喜爱的客人面前。
  “所有的舷窗盖都关上了,小姑娘夫人,”船长用鼓舞的口吻说道,“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吃一点吧,我的宝贝。
  如果沃尔在这里的话——”
  “啊,如果我现在有他当我哥哥的话!”弗洛伦斯喊道。
  “别!别伤心了,我的宝贝!”船长说道,“停一下,我请求您!他过去是您天生的、经受过考验的朋友,是不是,宝宝?”
  弗洛伦斯没有什么话好回答。她只是说,“啊,亲爱的,亲爱的保罗呀!啊,沃尔特呀!”
  “连她走过的甲板沃尔都是十分尊重的,”船长看着她那沮丧的脸孔,喃喃自语道,“就像从没有痛快喝够的公鹿尊敬溪水一样!他被列入董贝公司名册的那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谈到了她,脸上闪闪发光,就像一朵刚开放的玫瑰花一样;如果不是露珠在发光的话,那么至少是由于他怀着纯洁的感情,所以脸上才发光的。我现在就像那天看到他的情景一样看到了他。哎呀,哎呀!如果我们可怜的沃尔现在在这里的话,我的小姑娘夫人——或者说如果他能在这里的话——那该多好啊,因为他已经淹死了,是不是?”
  弗洛伦斯点点头。
  “是的,是的,淹死了,”船长安慰地说道,“我刚才说过,如果他能在这里的话,我的宝贝,那么他就一定会为了您的健康,请您,求您吃一点儿。所以说,您得支撑住自己,我的小姑娘夫人,就仿佛是看在沃尔的分上一样,并且迎着风,抬起您那漂亮的头。”
  弗洛伦斯为了使船长高兴,试着吃了一口。这时候,船长似乎完全忘记他自己的晚饭,放下餐刀和叉子,把他的椅子拉到沙发旁边。
  “沃尔是个漂亮的孩子,是不是,宝贝?”船长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擦着下巴,眼睛凝视着她,说道,“而且他又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一个善良的孩子,是不是?”
  弗洛伦斯眼泪汪汪地表示同意。
  “他淹死了,是不是,美人儿?”船长用安慰的声调说道。
  弗洛伦斯又只好表示同意。
  “他比您大一些,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继续说道,“但是当初你们两人就像两个孩子一样,是不是?”
  弗洛伦斯回答道,“是的。”
  “但是沃尔特淹死了,”船长说道。“是不是?”
  如果多次地重复这个问题能成为安慰的源泉的话,那么这可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对卡特尔船长来说似乎倒真是这样的,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问题上。弗洛伦斯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她这顿没有尝过的晚饭,向后仰靠在沙发上,把手伸给他,觉得她使他失望了,虽然她本来倒是真心诚意地想在他忙碌操劳之后让他高兴高兴的;但是他把她的手握在手中(这时他的手颤抖了),似乎完全忘记了晚饭和她缺乏食欲的情况,不时用沉思的、同情的声调低声说道,“可怜的沃尔!是的,是的!淹死了。是不是?”每一次总等待着她的回答,好像他提这个奇怪的问题只是为了得到回答似的。
  当船长记起餐桌上还摆着菜,重新去吃时,鸡和香肠已经冷了,肉汁和鸡蛋调味汁已经沉淀了;他请戴奥吉尼斯来帮助,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这顿晚宴很快就被吃完了。弗洛伦斯开始不声不响地帮助收拾桌子,整理客厅,扫除炉灰(她开始帮助时,船长热情地劝阻,只有这种热情才能和她干活时的热情比个不相上下);船长看到这种情形又喜又惊,最后只好自己完全不做,站在一旁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小仙人,在优美地为他服务似的;他由于难以形容的赞赏,额上的红圈又发出亮光了。
  但是当弗洛伦斯把他的烟斗从壁炉架上取下,递到他手里,请他抽烟的时候,善良的船长竟被她的关怀激动得把烟斗一直拿在手里,仿佛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拿过烟斗似的。同样,当弗洛伦斯往小碗柜里看看,取出方瓶,不等他请求,就给他调了一杯很好的搀水烈酒,放到他的身旁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受到极大的厚待与尊敬,红润的鼻子竟发白了。当他怡然自得地在烟斗中装上烟草时,弗洛伦斯给他点着了火——船长不能反对或阻止她——,然后又回到沙发上的老位子上去,微笑着看着他;她那微笑非常可爱,充满了感激之情,并向他十分清楚地表明:她那孤独无助的、悲痛的心,就像她的脸一样,完全向着他;船长看到这些情景,感动得烟斗中喷出的烟都呛入了喉咙,使他咳嗽,而且还熏进他的眼睛,使它们眨巴和流泪。
  船长想使她相信,造成这些后果的原因隐藏在烟斗本身;他往烟斗里看看,想要找出它;在那里没有找到它的时候,就假装要把它从烟管里吹出来;他的这些神态是极有意思的。烟斗不久就不出毛病了,于是他像一位善于抽烟的人那样,悠闲自得地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弗洛伦斯,并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气洋溢而又平平静静的神色,时常停住不抽,而从嘴中喷出一小团烟云,这烟云像一个纸卷似地从他嘴中慢慢舒展开来,上面写着:“可怜的沃尔,是的,是的,他淹死了,是不是?”在这之后,他就以无比文雅的态度继续抽着烟。
  虽然他们在外表上十分不相像——弗洛伦斯是一位美丽的妙龄女郎,卡特尔船长则脸上长满了疙瘩,粗糙,身躯魁伟、饱经风霜——,但是就不通人情世故,对世间生活的艰难与危险方面天真无知这一点来说,他们几乎是处于同一水平。除了风与气候之外,对于其他事情,没有一个孩子能比卡特尔船长更缺乏经验的;没有一个孩子在纯朴天真、容易上当、慷慨大方和深信不疑方面能超过他的了。信仰,希望与仁爱构成了他的全部性格。在这之外,还可以加上奇怪的浪漫主义;这种浪漫主义完全是非想象的,然而又完全是非现实的;它不大去考虑世俗的精明打算,也不大考虑是否切实可行。当船长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弗洛伦斯的时候,天知道在他心头出现了一幅什么样难以相信的、以她为主要人物的图画。她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想法虽然不是那么乐观,但却同样的模糊与不明确;甚至就像她的眼泪把她所注视的光线折射成各种颜色一样,她通过她的新的、沉重的悲痛,已看到一条彩虹在远方的天空中微弱地照耀着;故事书中一位流浪的公主和一位善良的妖怪可以坐在炉边谈着话,就像卡特尔船长和可怜的弗洛伦斯在想着那样——他们在外表上与他们两人也并不是很不相像的。
  船长丝毫没有担心弗洛伦斯留在身边会有什么困难或他将因此而承担什么责任。关上护窗板,锁上门以后,他在这方面就完全无忧无虑。如果她是大法官法庭监护的少女的话,那么对卡特尔船长来说,这也完全没有差别。他是世界上最不为这些考虑担心的人。
  因此,船长很愉快地抽着烟,弗洛伦斯和他按照各自的方式沉思着。当烟斗里的烟熄灭以后,他们喝了一些茶;然后弗洛伦斯请求他把她领到邻近的店铺里去买一些她迫切需要的物品。因为天色已经很黑,所以船长就答应了;但是他首先还是小心翼翼地向外面街道上窥探了一下,就像他在躲避麦克斯廷杰太太的时候惯常做的那样,并用大手杖武装了自己,以便在遇到意外情况下必要时可以诉诸武力。
  卡特尔船长把手递给弗洛伦斯,护送她走了大约二、三百码,一直机警地注视着四周;他那高度的警惕性与无数提防的措施吸引着每位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人的注意;在进行所有这些行动时,他都感到极大的自豪。到达店铺的时候,船长出于审慎的考虑,觉得有必要在她购买物品时离开,因为在这些物品中包括弗洛伦斯穿着的服装;但是他事先把他锡制的茶叶罐放在柜台上,告诉店里年轻的女营业员,罐里有十四镑两先令,如果这些钱还不够支付他的外甥女购置服装的费用的话——当说到外甥女这个词儿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向弗洛伦斯看了一眼,同时默默地做了个机智与神秘的手势——,那就劳驾她向他大声喊叫一声,他将从口袋中拿出钱来补足差额。船长好像是无意地看了看他的大表,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在营业员面前炫耀一下他的财富,使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他吻了吻他的钩子,向他的外甥女致意;并走到橱窗外面;他那很大的脸孔不时探进店里,出现在丝绸与缎带中间,显然是因为担心弗洛伦斯会被人从后门拐走,他这种进进出出的美妙图景确实是很值得一看的。
  “亲爱的卡特尔船长,”弗洛伦斯拿着一个小包包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说道。这包包的体积使船长大为失望,因为他原希望看到一个搬运工人扛着一捆货物跟随在她后面的。“我确实不需要这钱。我一个钱也没有花。我自己有钱。”
  “我的小姑娘夫人,”失望的船长笔直望着前面的街道,回答道,“我是不是可以烦请您给我小心保管着,直到我问您要它的时候?”
  “我可以把它放回到原先的地方,并把它保存在那里吗?”
  弗洛伦斯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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