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69章

  “确实,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他在那里等候着;他问我是不是还回来,我说还回来,他问我是不是认识您,我说是的,在我向您请求之后,我荣幸地跟您结识了;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是不是跟您说一说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的,关于在目前情况下和做好准备等等那些话;他还说,是不是我一见到您,就请您拐过这条街角,到经纪人布罗格利先生那里去一下。哪怕去一分钟也好,因为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事情,但我相信那是很重要的;如果您高兴现在就去,那么我可以在这里等您回来。”
  船长担心不去会在某些方面连累到弗洛伦斯,但又怕把图茨先生单独留在屋子里,他可能碰巧会发现那个秘密,这左右为难的考虑使他心烦意乱,甚至连图茨先生也看出来了。不过这位年轻的先生以为他这位海员朋友只不过是在为即将进行的会晤进行准备,所以感到很满意,当他回想到自己谨慎的行为时,他还吃吃地笑了几声。
  两害相权取其轻。船长终于决定到经纪人布罗格利那里去,并事先把通到楼上的门锁上,钥匙放在他自己的衣袋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船长不是毫无羞愧与犹豫地对图茨先生说道,“请您原谅我这么做吧,老弟。”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不论您做什么,我都是满意的。”
  船长由衷地感谢他,答应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回来,然后就出去寻找那位托图茨先生捎带这神秘口讯的人。可怜的图茨先生在独自留下的时候,躺在沙发上,根本没有猜想到谁曾经在这里躺过,同时仰望着天窗,沉陷在对董贝小姐的胡思乱想之中,忘记了时间与地点。
  对他来说这样倒也有好处;因为船长虽然走了不久,但比他原先提出的时间还是长久好多。他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情绪十分激动,甚至看去仿佛流过眼泪似的。他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直到他走到碗柜跟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捂着脸,在椅子中坐下来为止。
  “吉尔斯船长,”图茨亲切地问道,“我希望,而且我也相信,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谢谢您,我的孩子,一点也没有。”船长说道,“情况恰恰相反。”
  “从您的神态看,您太激动了,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
  “唔,我的孩子,我被吓了一跳,”船长承认道,“确实是这样。”
  “我能帮助您做点事情吗,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
  “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话,那么您就指派我去做吧。”
  船长把手从脸上拿下来,露出某种异常怜悯与亲切的表情看着他,并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没有,谢谢您,”船长说道。“没有什么事。不过如果您现在跟我告别的话,那么我就觉得您是给我做了一件好事了。我相信,老弟,”他又紧握着他的手,“除了沃尔特,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了,虽然您跟他是不同的类型。”
  “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他先轻轻地拍了一下船长的手,然后又握着它,“我真高兴能得到您的好评。谢谢您。”
  “请您帮个忙,高兴起来吧,”船长拍拍他的背,说道。
  “有什么了不起!世界上可爱的姑娘不止一个哪!”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请相信我,对我来说不是这样。我对董贝小姐的感情是难以形容的;我的心是一个荒岛,只有她一个人住在上面。我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我对这感到自豪。如果您能看到我脱掉靴子以后的腿,那么您对什么是单恋就可以有一点概念了。医生给我开药方,让我服规那皮,可是我没有服,因为我根本不想增强我的体质。是的,我不想。不过,这是禁区。吉尔斯船长,再见!”
  卡特尔船长真心诚意地回答了图茨先生热情的告别,然后把门锁上,一边露出和他刚才看图茨时同样异常的怜悯与亲切的表情,摇着头,一边上楼去看看弗洛伦斯是否需要他帮忙。
  船长上楼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完全改变了。他用手绢抹去眼泪,又像他这天早上所做的那样,用袖子擦亮他的鼻梁;可是他脸上的表情是截然不同地改变了。他一会儿看上去是无比地快乐,一会儿看上去又像是怀着悲伤的心情;但是在他脸上有一种庄重的神色,却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它使他的容貌变得漂亮起来了,仿佛他的脸已经历过某种升华的过程似的。
  他用钩子轻轻地在弗洛伦斯的门上敲了两、三下;但是得不到任何回答,他就大胆地先往里窥探了一下,然后走进去;他之所以大胆地采取了后一个步骤,也许是因为戴奥吉尼斯把他当做熟人来欢迎的缘故。戴奥吉尼斯伸直身子,躺在她的睡椅旁边的地上,向船长摇着尾巴,眨巴着眼睛,但却懒得起来。
  她正在酣睡,在睡眠中还哼叫着。卡特尔船长对她的年轻、美丽和忧伤怀着完全崇敬的心情,抬起她的头,把这时已经掉落的大衣重新拉好,复盖在她身上,并把窗帘遮蔽得更严密一些,使她可以继续好好地睡觉,然后又踮着脚尖,走出房间,在楼梯上守卫。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论是接触一下还是移动一下脚步,全都是轻悄悄的,就像弗洛伦斯自己的一样。
  在这复杂的世界上可能还会长久留下一个不易判断的问题:哪一个能更美好地证明全能的上帝的慈善?——是那创造出来,为了进行同情的、温存的抚摸,并用来减轻痛苦与悲哀的巧妙的手指呢?还是那只由心灵进行教育、指导并能在片刻间使它变得温柔起来的、卡特尔船长的粗糙的、坚硬的手呢?
  弗洛伦斯在她的躺椅中睡着,忘记了她无家可归、孤苦伶仃的处境;卡特尔船长则在楼梯上守卫着。一声比平常更响的抽泣或哼叫有时促使他走到她的门口,但是逐渐地,她睡得比较沉静了;船长的守卫也没有再受到干扰。
  第四十九章 海军军官候补生有一个发现
  弗洛伦斯长久没有醒来。白天到了它精力最充沛的时候,白天又到了它衰微不振的时候,但是身心交瘁的她却仍继续睡着,对她的陌生的床毫无知觉,对街上的喧嚣与热闹毫无知觉,对照射到被窗帘遮蔽着的窗子外面的光线也毫无知觉。不过即使是由于极度的疲劳而带来的深沉的睡眠,也不能使她完全忘却那个已不再存在的家中所发生的事情。她在不舒服地打盹,而并不是在真正地睡眠;这时候,某些模糊的、忧伤的回忆打扰了她的休息。一种郁郁不乐的悲哀像部分减轻的痛的感觉一样,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她的苍白的脸颊时常被眼泪流湿;诚实的船长不时地把头悄悄地探进半掩的门中,真不希望看到它被流湿得这么多次。
  太阳正在西边沉落下去;当它从红色的雾霭中向外探望时,它的光线穿透了对面城市教堂尖塔上的窥孔和浮雕装饰,仿佛用金色的箭射穿了它们一样;在远处,它横越过河流和平坦的河岸,像一条火的小径一样发着微光;在海洋上,它照耀着船帆;如果从坐落在城外山岗顶上的平静的教堂墓地望它的话,那么它正用耀眼的光辉笼罩着远方的景色,似乎在一片弥漫的壮丽的红光中把地和天连接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弗洛伦斯睁开沉甸甸的眼皮,起初躺在那里漠不关心地、毫无觉察地看着四周不熟悉的墙壁,并用同样冷淡的态度听着街上的喧闹的。但是不一会儿,她从躺椅中跳了起来,用惊奇的、发呆的眼光注视着周围,并回忆起了所有的事情。
  “我的宝贝,”船长敲着门,说道,“现在怎么样?”
  “亲爱的朋友,”弗洛伦斯急忙向他跑过去,喊道,“是您吗?”
  船长听到这称呼感到十分自豪;他看到她望着他时脸上露出的愉快的笑容,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吻了吻他的钩子,作为回答,并默默地表示他心中的喜悦。
  “现在怎么样,光辉的钻石?”船长问道。
  “我一定睡得很长久了,”弗洛伦斯回答道。“我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是昨天吗?”
  “今天,就在今天这个可喜的日子,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回答道。
  “还没有到夜里吗?仍旧是白天吗?”弗洛伦斯问道。
  “快到晚上了,我的宝贝,”船长拉开窗帘,说道,“瞧!”
  弗洛伦斯手搁在船长的胳膊上,十分悲伤、胆怯;脸孔粗糙、身材魁伟的船长十分平静地保护着她,因此她站在灿烂的傍晚天空的玫瑰色光线中,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船长能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感情的话,那么他也许会采用很奇怪的表达方式,可是他像最能言善辩的人一样清楚地懂得,在这宁静的时刻中和在它的柔和的美中有某种东西能对弗洛伦斯的受创伤的心产生良好的效果;如果让这些眼泪自由地流淌,那将会是更好的。因此,卡特尔船长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当他觉得她更紧地握着他的胳膊,当他觉得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的头更靠近他,并紧贴在他的朴素的、粗劣的蓝衣袖上的时候,他就用粗糙的手温柔地按着它,并理解它;他也被弗洛伦斯所理解。
  “现在好些了,我的宝贝!”船长说道。“高高兴兴地,高高兴兴地!我要到楼下去准备做点晚饭,宝贝;您等一会儿自己下楼呢,还是由爱德华·卡特尔来送您下去?”
  弗洛伦斯请他相信,她能够自己走下楼去,因此船长虽然明显地怀疑,他殷勤招待客人的规矩是否允许这样做,但还是听凭她这样去做了;然后他立即在小客厅的炉火上烤了一只鸡。为了用更精巧的技术来进行烹调,他脱去上衣,卷起袖口,戴上上了光的帽子——没有帽子这个助手,他从来不从事任何不容马虎或困难费事的工作的。
  弗洛伦斯用清水(这是船长在她睡觉时,出于关心,为她准备的)使她发痛的头和发烫的脸凉爽凉爽,然后她走到小镜子前,把她蓬乱的头发包扎好。这时候她看到,在她的胸前有一个发黑的斑痕,那是那只愤怒的手留下来的。她只是看了一刹那的工夫,因为她立刻把眼睛闪开了。
  一看到这个伤痕,她的眼泪就重新流出来了;她觉得它是一种耻辱,并害怕见到它;但是它并没有驱使她对他生气。她没有家,没有父亲,但却仍然原谅了他的一切,几乎没有想到,她必须原谅他或者她已经原谅了他,而是她避开不去想他,就像她已经从现实世界中逃走一样;他已完全离开了,不存在了。在世界上已没有这样的人了。
  今后做什么,今后到哪里去生活,弗洛伦斯——这个可怜的、没有经验的女孩子!——现在还不能考虑这些。她曾经模糊地梦想到遥远的什么地方去找到几个小妹妹,她去教她们;她们将亲切地对待她;她将采用一个化名,并热诚地爱她们;她们将在幸福的家庭中长大,结婚,善良地对待她们的老家庭女教师,也许到时候还会委托她去教育她们的女儿们。她曾想过,她这样变成一位头发斑白的女人,把她的秘密一直带进坟墓,而弗洛伦斯·董贝这个名字则被人们遗忘,这将是多么奇怪与悲伤的事啊!可是这一切现在对她来说都是十分模糊不清。她只知道,她在这尘世中没有父亲;当只剩下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向天国中的父亲祈祷,并这样说了许多次。
  她积蓄起来的钱总共不过几基尼。从这当中需要拿出一部分去买些衣服,因为她除了身上穿着的以外,没有别的衣服了。她太悲伤了,顾不得去想她的钱会多么快地被用掉——因为她还是个对世俗事务很没有经验的孩子,即使她没有别的忧愁,她现在也还不会在这方面过份忧愁的。她努力使自己的思想平静下来,使自己的眼泪止住不流,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并使自己相信,事情仅仅是在几小时以前,而不是像她觉得的那样,是在几星期或几个月以前发生的;然后她走下楼,到她仁厚的保护人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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