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32章

  图德尔先生喝了容量约一品脱的一杯茶,把这个意义深刻的见解冲了下去,然后用很大的一份奶油面包使它凝固起来;同时他又吩咐他年轻的女儿们在水壶里倒进大量的热水,因为他嘴巴非常干,必须喝上“很多很多个小杯”才能解渴。
  不过,图德尔先生在满足自己享受的时候,并没有忘记聚集在他周围的年轻的下一代;他们虽然已经吃过了晚饭,可是却依然眼巴巴地期待着额外的小块食物,就像那是山珍海味似的。他不时把这些小块食物分配给周围盼望着的小家伙们,采取的方式是把切成楔形的一大块奶油面包举出去,让全家的孩子们依照合法的顺序一个个咬去,并按照同样的方式让他们从一个匙子里喝一小口茶水;这些小图德尔们觉得这些平均分配的饮食味道好极了,他们吃完喝完之后,都欣喜若狂地跳起舞来,每个人都用一只脚跳着,并用其他各种跳跃的姿态来表达心中的喜悦。他们找到了这些表达兴奋的方式之后,又逐渐簇拥在图德尔先生的身旁,紧紧地注视着他继续吃着奶油面包和喝着茶水,但却装出不再期望自己能再尝到这些美味佳肴,而在交谈一些不相干的问题,因而十分亲密地低声说着。
  图德尔先生坐在全家人的中间,在胃口方面给孩子们树立了一个令人敬畏的榜样,一边正在用特别的机车把膝盖上的两个小图德尔运往伯明翰①,并越过奶油面包围成的栅栏;细心观察着其他的小图德尔们,这时磨工罗布戴着称为“西南人”的防水帽,穿着丧服,走了进来,他的弟弟妹妹们立即争先恐后地向他冲去,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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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伯明翰(Birmingham):英国城市。
  “妈妈!”罗布孝顺地吻着她,说道,“你好吗,妈妈?”
  “我的好孩子!”波利把他紧紧地抱了一抱,并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拍,喊道,“神秘兮兮,不好捉摸!上帝保佑你,爸爸,他一点也不是!”
  这些话是说来开导图德尔先生的,可是磨工罗布对于责难并不是满不在乎的,所以立即就抓住了这些话。
  “什么!爸爸又在说我的坏话了,是不是?”无辜地受了委屈的人喊道,“啊,一个小伙子有一段时候走错了一点路,他的亲爸爸却老拿这件事当面和背地里责骂他,这是多么刻薄无情啊!”罗布心情极度痛苦,用袖口擦着眼泪,说道,“这足够使一个小伙子为了泄愤,跑出去干点什么事来了。”
  “我可怜的孩子!”波利喊道,“爸爸根本就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如果爸爸根本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受了委屈的磨工哇哇大哭地说道,“那么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些话来呢,妈妈?没有什么人比我的亲爸爸把我看得这么坏,连一半也没有!这是多么不合常情的事啊!我真巴不得有什么人会抓住我,把我的头给砍掉。我相信,爸爸对这决不会反对的,我真愿意由他而不是由别人来砍!”
  听到这些悲观绝望的话之后,所有的小图德尔们都尖声喊叫起来,磨工讽刺地恳求他们别为他痛哭,因为他们应当憎恨他——如果他们是好男孩和好女孩的话,那就应当这样——。这进一步增强了伤感的效果。第二个最小的图德尔是容易感动的,这些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不仅打动了他的心灵,而且还影响了他的呼吸,使得他的脸色十分发紫,因此图德尔先生惊慌地把他拉到屋外接雨的水桶那里;要不是他一见到那个容器就恢复过来的话,图德尔先生本想把他按到水龙头底下去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图德尔先生就做了解释;当他儿子想做一位有道德的人的感情得到了抚慰,平静下来之后,他们相互握手,于是房间里又是一片和谐的气氛。
  “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喝点茶,拜勒,我的孩子?”父亲又重新兴趣浓厚地转向他的茶水,问道。
  “不,谢谢您,爸爸,主人和我已经一起喝过茶了。”
  “主人·怎·么·样,罗布?”波利问道。
  “唔,我不知道,妈妈;没有什么好夸耀的。你知道,那里没有生意。他,船长,对生意一窍不通。就在今天,有一个人到店里来,说,‘我想要个某某东西,’他说,——说了一个难懂的名称;‘什么?’船长问道,‘某某东西,’那人说;‘老弟,’船长说,‘是不是请您看一看店里的东西?’‘唔,’;那人说,‘我已经看过了’;‘你看到你所需要的东西了吗?’船长问道;‘没有,我没有看到,’那人说;‘您是不是一看到这个东西就认识它了?’船长问道;‘不,我不认识,’那人说;‘唔,那么我要对您说,我的朋友,’船长说道,‘您最好回去问一下它的形状是怎么样的,因为我也一样不认识!’”
  “这样就赚不到钱了,是不是?”波利说道。
  “钱,妈妈!他永选也赚不到钱。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为人处事的。不过我还得替他说一句,他不是个坏主人。不过这对我无关紧要,因为我想我不会长久跟他待在一起的。”
  “不待在你那个地方吗,罗布!”他的母亲喊道;图德尔先生则睁大了眼睛。
  “也许不在那个地方,”磨工使了个眼色,回答道,“我将不会奇怪——你知道,宫廷里的朋友——,可是现在你别管这;我一切都很好,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
  磨工的这些暗示和神秘姿态,提供了一个无可争论的证据,说明他的确是有着图德尔先生含蓄地指出的他的那种缺点;如果这时不是凑巧来了另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些暗示和姿态本来又会使他遭受到新的委屈,家里又会重新轰动一番的。这位客人使波利大为惊奇地出现在门口,对所有在场的人露出赐加恩惠与友谊的微笑。
  “您好吗,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问道,“我来看看您。
  我可以进来吗?”
  理查兹大嫂高兴的脸上闪现出一片好客的情意,这就是她的回答;托克斯小姐接受了为她摆好的椅子,并且在向椅子走过去的时候,举止文雅地向图德尔先生打着招呼,然后解开帽带,说,她首先得请这些可爱的小宝宝们一个个前来亲亲她。
  第二个最小的图德尔走运不利,如果从他在家里遭到不幸的次数来看,也许他是在一颗不吉祥的星辰的照耀下出生的;这时他又不能参加到这次普遍的问候中去,因为他把那顶防水帽(他起先正在玩弄它)深深地紧套在头上,但前后戴错了,现在不能把它脱下来;这桩意外事故在他恐怖的想象中预兆着一幅灰暗的图景:他将在黑暗中度过今后的岁月,并和他的朋友与家庭永远隔离,因此他拼命挣扎,发出了几乎要窒息的号哭声。当他摆脱困境之后,大家看到他的脸孔很热,很红,很湿;托克斯小姐把他抱到膝盖上,这时他已筋疲力尽了。
  “先生,我想您已几乎把我忘了吧,”托克斯小姐对图德尔先生说道。
  “不,夫人,不,”图德尔说道。“不过从那时以来我们全都比过去老一些了。”
  “您身体怎么样,先生?”托克斯小姐温和地问道。
  “身强力壮,夫人,谢谢您,”图德尔回答道。“您身体怎么样?还没有得风湿病吧,夫人?我们岁数慢慢大起来,今后全都会得上它的。”
  “谢谢您,”托克斯小姐说道,“我现在还没有得这个病,没有感到它的苦恼呢。”
  “您很幸运,夫人,”图德尔先生回答道。“许多人到了您这样的年纪,夫人,都受它的折磨。就拿我母亲来说吧——”可是这时图德尔先生觉察到妻子的眼色,就聪明地把没说出来的话埋葬在另一杯茶水里了。
  “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看着罗布,喊道,“这莫不是您的——”
  “大儿子,夫人,”波利说道,“不错,他就是。就是这个小家伙,夫人,他就是好多事情无罪的根源。”
  “就是他,夫人,就是那个腿短短的,”图德尔先生带着诗意的语调说道,“特别是当董贝先生让他当上一名磨工,他穿上皮短裤的时候,他的腿就越发显得异乎寻常的短。”
  这回忆几乎使托克斯小姐支撑不了。回忆到的主人翁与她直接有着特殊的利害关系。她请他跟她握手,并为他的坦率的、老实的脸孔向他母亲表示祝贺;罗布听到这些话,竭力在脸上装出一副神色来证明这赞美是正确的,可是他装得不太像。
  “现在,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说道,“还有您,先生,”她转过去对图德尔说,“我要坦白地、老实地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上这里来。您可能知道,理查兹大嫂——也许您也可能知道,先生,——我跟我朋友当中的某个人产生了一点隔阂,相互疏远了;过去我经常去拜访的地方,我现在不去了。”
  波利以一个女人的机敏,立刻就明白了,她闪出一道眼光,表明了这一点。图德尔先生对托克斯小姐所谈的话丝毫摸不着头脑,他瞪了一下眼睛,也表明了这一点。
  “当然,”托克斯小姐说道,“我们之间这小小的不和是怎么发生的,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不需要讨论。我只要说这一点就够了,就是:我对董贝先生和跟他有关的一切,”托克斯小姐的颤抖了,“有着极大的尊敬和关心。”
  图德尔先生受到了启发,摇摇头说,他听别人说过,他本人也认为,董贝先生是个棘手的问题。
  “对不起,先生,请您别这么说,”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我求您,先生,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的任何时候,都不要这么说。我听到这种意见只能感到很痛苦,对于一位我相信像您同样具有智慧的先生来说,这种意见也不会使他永远高兴的。”
  图德尔先生原先毫不怀疑他发表的意见是会得到赞同的,这时却极为困窘了。
  “我所想要说的,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继续说道,“我也对您说,先生,——只是这样:那个家庭里发生的事情,那个家庭的兴隆情况,那个家庭的健康情况,你们听到任何有关这方面的消息,我将永远是极愿意听到的。我将永远很高兴跟理查兹大嫂聊聊这个家庭,聊聊过去的事情。因为理查兹大嫂跟我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争吵(虽然我现在真惋惜,从前我们没能更熟悉更亲近一些,不过这只能完全怪我自己),所以我希望她不会反对我高兴的时候常到这里来走走,就像是自己家里的人一样。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恳切地说道,“您一直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说实在的,我真希望您能体会我的心意,接受我的要求。”
  波利听得很高兴,在表情上也流露了出来。图德尔先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高兴,呆头呆脑地保持着沉静。
  “您知道,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希望您也知道,先生——,如果你们不把我当作外人的话,那么我在好多小事情上对你们是会有点用处的,我也将很高兴这样。比方说,我可以教你们的孩子学点什么。如果你们允许的话,那么我将带一些小书和针线活来,他们可以不时地在晚间学习——啊,我相信,他们将会学到好多东西,并给他们老师增添光彩的。”
  图德尔先生对于学问怀有极大的尊敬,所以向妻子赞同地连连点头,并开始感到满意地向手上哈着气。
  “那时候,我不是个外人了,所以我将不会妨碍任何人。”托克斯小姐说道,“一切都将照常进行,就仿佛我不在这里似的。理查兹大嫂将照常缝补她的东西,熨她的衣服,照看她的孩子,或不论做其他什么事,用不着管我。您呢,先生,如果您愿意,您就抽您的烟斗,您说好吗?”
  “谢谢您,夫人,”图德尔先生说道,“不错,我将抽上几烟斗。”
  “您真好,先生,”托克斯小姐回答道,“说真的,我毫不掩饰地对您说,这对我将是个极大的安慰;不论我能幸运地给孩子们做点什么好事,如果您能轻松地、愉快地、善意地达成我们这小小的协议,而不用说什么别的话,那就比给我什么报酬都强。”
  这个协议当场就批准了;托克斯小姐觉得自己早已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所以她毫不迟延地对周围的孩子们来一番预先的考查(图德尔先生对这十分赞扬),把他们的年龄、名字和知识情况记在一张纸上。这个仪式和伴随的闲聊一直持续到超过了全家人通常上床睡觉的时间,并把托克斯小姐在图德尔先生的炉边一直耽搁到让她一个人回家已经太晚的时候。可是殷勤的磨工还没有离开,他彬彬有礼地提议陪送她到她家门口;由于由董贝先生第一次让他穿上那些叫不出名称的、有着雄赳赳气概的服装的一位年轻人护送回家,对托克斯小姐来说是有一些意义的,所以她立即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因此,托克斯小姐跟图德尔先生和波利握了手,并吻了所有的孩子们之后,离开这座房子的时候,她得到了全家大小无限的喜爱,心情十分轻松愉快;如果这时奇克夫人能把她的心称一称的话,那么它也许会使这位好夫人生气的哩!
  磨工罗布由于谦逊,本想走在后面,可是托克斯小姐要他跟随在身旁,以便交谈,并像他以后对他母亲所说的,“一路上从他嘴巴里掏出些东西来。”
  他十分机灵、痛快和出色地从自己嘴巴里往外吐露情况,托克斯小姐对他喜欢极了。托克斯小姐从他嘴巴里掏出得愈多,他就愈发显得可爱,就像拉细了的金属丝一样。那天夜里从罗布嘴巴里吐露出的事情来看,世界上没有一个小伙子比罗布更好,前途更有希望的了——没有一位年轻人比他更有情谊、更可靠、更谨慎、更冷静、更诚实、更温顺和更耿直的了。
  “我很高兴认识您,”托克斯小姐到达家门口的时候,说道,“我希望您把我当作您的朋友,并希望您高兴的时候,时常来看我。您有没有扑满?”
  “有,夫人,”罗布回答道,“我把钱存在里面,等多了再存到银行里,夫人。”
  “真值得称赞,”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很高兴听您这么说。
  请把这个半克朗①存到里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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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半克朗:英国的硬币,半克朗等于2个半先令,或30个便士。
  “啊,谢谢您,夫人,”罗布回答道,“不过说真的,我不能把这笔钱从您那里剥夺过来呀。”
  “我很喜欢您这种独立的精神,”托克斯小姐说道,“可是我肯定地对您说,这不是剥夺。这是表示我的一点心意,如果您不拿去的话,那么我是会生气的。”
  “再见,夫人。”罗布说道,“谢谢您!”
  然后,他就嬉皮笑脸地跑去把它换成零钱,在掷钱的赌博中把它输给一个卖馅饼的人了。不过,在磨工学校中是从来不教人正直的,在这个学校中盛行的制度特别有助于伪善的产生,所以过去磨工的许多朋友和老师曾说过:“如果这就是对普通人进行教育的结果,那么就让我们干脆不要这种教育吧。”有些比较有理智的人则说,“让我们要一种更好的教育吧。”可是磨工公司的管辖人员对这些人的回答总是挑选出几个不受现行制度影响,表现良好的孩子,并断然声称,他们之所以表现良好,正是由于有这种制度的缘故。这样一来就使责难的人们哑口无言,并从而确立了磨工制度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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