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31章

  “出去了!她出去是不是为了躲开她的妈妈,弗劳尔斯?”
  “上帝保佑您,夫人,不是这样。董贝夫人只是跟弗洛伦斯小姐乘车出去转转。”
  “弗洛伦斯小姐。弗洛伦斯小姐是谁?别跟我谈弗洛伦斯小姐。跟我比起来,弗洛伦斯小姐对她算得了什么?”
  每当她开始要流出眼泪的时候,把她的钻石,或者桃红色的丝绒帽子(在她能到屋外走动之前好几个星期中,她总是戴着这顶帽子接见客人的),适当地展示在她面前,或者用什么花哨的服饰把她打扮起来,通常能把她的眼泪止住;她可以一直保持着自满自得的心情,直到伊迪丝前来看她为止。
  当她一看到那张高傲的脸孔时,她又会故态复萌。
  “唔,真的,伊迪丝!”她会摇着头,喊道。
  “怎么了,妈妈?”
  “怎么了!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世界已变到这样虚伪的忘恩负义的地步,我真开始觉得,世界上根本就再也没有什么良心或这一类的东西了。威瑟斯比你更像是我的孩子了。他比我亲生的女儿更殷勤地照料我。我真但愿我别显得这么年轻,也许那样我反倒可以得到更多的关心。”
  “你想要什么,妈妈?”
  “哦,许许多多东西,伊迪丝!”她不耐烦地回答道。
  “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你还没有的?如果还有的话,那得怪你自己了。”
  “怪我自己了!”她开始啜泣。“伊迪丝!打从你躺在摇篮里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跟你形影不离,我是你这样的母亲啊!可是你却不理睬我,对我的感情还不如对一位陌生人那样,连你对弗洛伦斯的感情的二十分之一也不到——我不过是你的亲母亲罢了,但你却居然认为我有一天会使她道德败坏!——你竟还责备我说,这得怪我自己了。”
  “妈妈呀,妈妈!我什么也没有责备你。为什么你老唠唠叨叨地说这个呢?”
  “我是一个非常重感情和敏感的人,而每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却总是受到了最残酷的伤害;我为什么唠唠叨叨地说这个,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妈妈。难道你不记得我们两人之间说过的话了吗?让过去安息吧。”
  “不错,安息吧!让对我的感激安息吧;让对我亲切的感情安息吧;让我躺在偏辟的房间里,没有人陪伴,没有人照顾,就这样安息吧,而这时候你却结交上新的亲属,虽然她们对你是没有任何世俗权利的,你却对她们尽心地照顾!哎呀,我的天,伊迪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一个多么优雅高尚的家庭里当主妇哪?”
  “知道,小点声!”
  “还有那位身份高贵的人物,董贝?你知不知道你跟他结了婚,伊迪丝,你有了财产、地位、马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自然,我知道,妈妈,我知道得很清楚。”
  “就像你跟那位可爱的好人儿——他们管他叫什
  么?——格兰杰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这一切一样,如果他没有死的话。这一切你应该感谢谁呢,伊迪丝?”
  “你,妈妈,你。”
  “那么,你就用胳膊搂着我的脖子,亲亲我;向我表示一下,你明白世界上没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妈妈了,伊迪丝。别让我因为你的忘恩负义而奚落自己,折磨自己,变成一个十足的怪物;要不然当我重新到社会上跟人们交际的时候,谁也不会认出我来了,甚至连少校那可恨的畜牲也会认不出我来了。”
  可是有时当伊迪丝走近她,低垂下神色庄严的头,把冷冰冰的脸颊贴到她的脸颊上的时候,母亲会往后退缩,仿佛她害怕她,并发出一阵震颤,喊道,她觉得神志恍惚。有时候她会低声下气地求伊迪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当伊迪丝坐在那里出神地想着心事的时候,她则会看着她;这时她脸上那副干瘪、苍老的样子,甚至连玫瑰色的帐子也无法改变。
  随着时间的流逝,玫瑰色的帐子发出红光,照射到克利奥佩特拉日益痊愈的身体,照射到她的衣服(为了补偿疾病的损害,她的衣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年轻了),照射到她的胭脂、牙齿、卷发、钻石、短袖和在镜子前面摔倒的玩偶的全部服装。玫瑰色帐子发出红光,也不时观察到她的口齿变得含混不清,她发出少女般格格的傻笑来掩饰这一点。玫瑰色帐子发出红光,还可不时观察到她的记忆力时而衰退,这种衰退毫无规则,而是希奇古怪地忽来忽去,仿佛在戏弄她这希奇古怪的本人一样。
  可是玫瑰色的帐子发出的红光从来没有观察到她想到她女儿和跟她说话的新的方式中有什么变化。虽然这位女儿时常来到帐子的红光所能照射到的地方,可是红光却从来没有观察到她可爱的脸上露出过高兴的微笑,或者孝顺之爱的亮光使她严峻的美貌变得温柔起来。
  第三十八章 托克斯小姐增进了与一位老熟人的交情
  可怜的托克斯小姐被她的朋友路易莎·奇克抛弃,又被剥夺了见到董贝先生容颜的幸福,变得意气消沉,郁郁不乐(因为她没有收到用一根银线连结在一起的一对精致的结婚请贴,不能用它来装饰公主广场壁炉上的镜子或大键琴,也不能用它来点缀那些卢克丽霞留着在假日陈列装饰品的小板框)。有一段时候,公主广场听不到鸟儿圆舞曲了,花卉没有人去照料了,托克斯小姐那位头发上撒粉和留着辫子的祖先的小画像上积满了灰尘。
  可是,不论就年龄来说,还是就性情来说,托克斯小姐都不是会长久沉陷在无益的悔恨之中的人。当鸟儿圆舞曲在形状弯曲的客厅里重新发出颤音,弹响起来的时候,大键琴上只有两个键由于长久没有使用,发不出来了;在她每天早上重新定时地在绿色的篮子前面料理花卉之前,只有天竺葵的一个幼枝成了护理不善的牺牲品;那位头上撒粉的祖先在尘埃的覆盖下没有超过六个星期,托克斯小姐就对着他仁慈的脸孔哈气,并用一块麂皮把他擦得明明亮亮的了。
  然而,托克斯小姐仍然感到孤单寂寞,不知如何是好。她爱慕董贝先生的感情,不管多么可笑地暴露出来,却是真实和强烈的;正像她自己所说的,她已“被路易莎的侮辱深深地伤害了,而这种侮辱是她不应当受到的”。不过托克斯小姐的性格是不知道发怒的。如果说她曾经柔语轻声、唯唯诺诺地走过了她的生活道路的话,那么至少她直到现在还没有发过脾气。有一天她在街道上,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只是看到了路易莎一眼,她那柔弱的性格就支架不住,不得不立即拐到一家糕饼店里去躲避;店里有一间霉臭的小后房,通常是用来喝汤的,房间里充满了牛尾巴的气味;她在那里掉了不少眼泪来排遣她悲伤的感情。
  对于董贝先生,托克斯小姐并不感到她有任何理由好抱怨的。这位上等人物的崇高的身份在她的心目中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当她一旦被迫离开了他,她就觉得仿佛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一直是大得无法计量的,仿佛他过去是极为宽宏大量,才容忍她到他那里去的。托克斯小姐真心实意地相信,没有什么人当他的妻子会是太漂亮或是太华贵的。他既然有意物色一位妻子,那么十分自然,他的眼界就应当是高的。托克斯小姐流着眼泪得出了这个正确的结论,一天承认它二十次。她从来没有回想起,董贝先生曾经以一种傲慢的态度,利用她为他自己的利益和任性服务,并且宽大地允许她成为他小儿子的保姆当中的一位。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只是想到“她在那个公馆中度过了许许多多幸福的时光,她应当永远感激地铭记在心;她永远也不会改变地认为,董贝先生是最令人难忘的最高贵的人物当中的一位。”
  可是托克斯小姐与毫不留情的路易莎断绝了来往,又不好意思地躲避着少校(她现在对他有些不信任),因此对董贝先生家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心中感到很苦闷。因为她确实已习惯于把董贝父子公司看成是全世界都围绕着它旋转的枢轴,所以她决心跟她的一位老熟人理查兹大嫂恢复交情,来得到她所十分关心的消息。她知道,理查兹大嫂自从上一次难忘地来到董贝先生面前之后,跟他的仆人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托克斯小姐寻找图德尔这家人,心中也许还暗暗怀着一个微妙的动机,就是找个什么人她可以跟她谈谈董贝先生;不论这个人的地位多么低微她都不在乎。
  不论情况如何,总之,有一天晚上,托克斯小姐迈出脚步,向着图德尔的住宅走去了;而这时候,图德尔先生则满身煤灰,皮肤黝黑,在全家团聚中正喝着茶,恢复精神。图德尔先生的生活只有三个阶段。他要末就是像刚才所说的,在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时候恢复精神,要末就是以每小时二十五到五十英里的速度疾驰在国土上,要末就是在劳动疲乏之后睡觉。他经常不是处在急速的旋风中,就是处在风平浪静中。不管是在哪一种情况下,图德尔先生始终是一位和和气气、称心满意、怡然自得的人。他似乎已把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冒火和生气的脾气全部转让给跟他联系着的机车了;机车毫不客气地喘着气,喷着气,发着火,磨损着自己,而图德尔先生却过着平静的、安定的生活。
  “波利,我亲爱的,”图德尔先生说道,他每个膝盖上有一个年幼的图德尔,有两个在给他沏茶,还有更多的小图德尔在他的周围玩耍,——图德尔先生从来也不缺少孩子,身边总是有一大群。——“你最近没有看到我们的拜勒吧,是不是?”
  “是的,”波利回答道,“不过他今晚准会回来。今晚他放假,他从不会错过的。”
  “我觉得,”图德尔先生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茶水的滋味,说道,“就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来说,我们的拜勒现在表现得很好,是不是,波利?”
  “啊!他现在好极了!”波利回答道。
  “他现在一点也不神秘兮兮,不好捉摸了,是不是,波利?”
  图德尔先生问道。
  “一点也不!”图德尔太太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很高兴,他现在一点也不神秘兮兮,不好捉摸了,波利,”图德尔先生不慌不忙,仔细思考着说道,一边像给锅炉送煤似地用折刀把奶油面包送进嘴里,“因为那样不好。对不对,波利?”
  “那还用说,当然不好啦,爸爸。亏你问得出来!”
  “听着,我的儿子们和女儿们,”图德尔先生向四周的孩子们看了看,说道,“不管你们做一桩什么正直的事情,我认为,你们最好是光明正大地去做。如果你发现你自己进了峡谷或隧道,你可别玩弄秘密的游戏,你得鸣汽笛,让大家知道你在哪里。”
  正在成长的图德尔们发出了尖锐的低低的喊声,表示决心遵照父亲的教导去做。
  “可是你为什么谈到罗布的时候说到这些话呢,爸爸?”他的妻子忧虑地问道。
  “波利,我的老伴,”图德尔先生说道,“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谈到这时是不是谈到了罗布。我只是从罗布这个站出发;我开到一个让车道里了;我在那里找到什么就拉走什么;像整个列车般的一连串思想都向他拥集过来,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些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说实在的,”图德尔先生说道,“一个人的思想是个多么复杂的枢纽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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