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18章

  她把搁在他肩膀上的手抽回来,搂着他的脖子,迟疑地回答道:
  “不,不完全这样。”
  “是的,是的,”他说道,“你认为如果我过去允许我自己跟他更亲近一些,我并不会对他不利吗?”
  “我认为?不,我了解这一点。”
  “天知道,我是不会故意危害他的;”他伤心地摇着头,回答道,“可是他的声誉太宝贵了;我不愿意由于跟他深交而使他的声誉冒着遭受损害的危险;你同意不同意我的这个看法,我亲爱的——?”
  “我不同意,”她沉静地说道。
  “但这仍然是真实的情况,哈里特;当我回忆起他,想到我过去由于不能接近他而心情沉重痛苦时,我的心情就感到轻松一些。”他在他悲伤的声调中抑制着自己,没有说下去,并向她微笑着,说道,“再见!”
  “再见,亲爱的约翰!晚上,在老时间和老地点,我将跟往常一样,在你回家的路途中来接你。再见!”
  她向着他的脸,抬起脸来吻他;她这张热诚的脸孔对他来说,是他的家,他的生命,他的宇宙,可是这也是他的惩罚与痛苦的一部分;因为在这张脸上笼罩着的云(虽然它像日落时发出光彩的云一样,晴朗与宁静)中,在她忠诚的献身的精神中,在她抛弃安逸、欢乐和希望而作出的牺牲中,他看到了他过去所犯罪恶的苦果,永远像过去一样成熟与新鲜。
  她站在门口,两只手松弛地互相握着,目送着他从房屋前面那个霉臭难闻和高低不平的地块走过去;这块地不久以前曾经一度是一片可爱的草地,如今已变为一片荒野;在垃圾堆上杂乱无章地矗立着许多简陋的小房子,仿佛是由一只笨拙的手把它们播种在那里似的。他回过头来看了一、两次,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的热诚的脸孔就像一缕明亮的光线一样照射在他的心上;但是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不再看她的时候,她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却涌出了眼泪。
  她没有在门口沉思地、无所事事地站多久。每天的职责必须去完成,每天的工作必须去做——因为这些毫无英雄气概的平凡的人们时常是用他们的双手辛勤工作的——,所以哈里特很快就忙起家务事来。这些事情干完之后,简陋的房子被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这时她神色忧虑地数了数手头少量的钱,然后若有所思地去买餐桌上所需的食品,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怎样节省一些。是的,这些地位低微的人们的生活是这样悲惨可怜,他们不仅在他们的男仆与女仆的眼中不是英雄,①而且既没有男仆也没有女仆去让他们逞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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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仆人眼中无英雄(Nomanisaherotohisvalet):是英国的一句谚语。
  当她离开家,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从与她弟弟不同的一条路上走来一位先生;他年纪也许刚刚过了壮年,但脸色红润、健康,身材挺直,神情高兴、开朗,态度和蔼、善良。他的眉毛还是黑的,头发有好多也是黑的,但中间夹杂着零星白发,这使他的眉毛显得十分优美,并鲜明地衬托出他宽阔、开朗的前额和诚实的眼睛。
  这位先生在门上敲了一下,没有得到回答,就在门廊里的长凳上坐下等候。当他在哼着曲子并在身旁的凳子上打着拍子的时候,他手指的熟练的动作似乎显示出他是一位音乐家。他哼着一支很慢很长、无法识别曲调的歌曲,哼得非常高兴,从这点来看,似乎他是个精通音乐的内行。
  当哈里特出现在回来的路上时,他仍在发展着主旋律;这主旋律似乎在不断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一层层地深入,深入,再深入,好像一个在桌子上滴溜溜旋转的螺旋锥一样,一直在围绕着自己打转,没有个完。他看到她走来,就站起身来,脱了帽子站着。
  “您又来了,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很冒昧,”他回答道,“我可不可以打扰您五分钟?”
  她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开了门,领他到小客厅里去。这位先生在那里把椅子拉近桌边,坐在她的对面,并用跟他的外表十分相称的和很可爱的纯朴态度说道:
  “哈里特小姐,您是不会骄傲的。那天早上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您向我表示,您是骄傲的。请原谅我,如果我告诉您,当您那天这样说的时候,我看着您的脸孔,您的脸孔否定了您的话。我现在又看着您的脸孔,”他把手在她的胳膊上放了一下子,亲切地接下去说道,“它愈加否定了您的话。”
  她有些发窘和激动,没有想出什么话来回答。
  “您的脸孔是真诚与温柔的镜子,”客人说道,“请原谅,我相信它,并回答了它。”
  他讲这些话时的神态完全不像是客气地恭维。他十分坦率,认真,自然和真诚,因此她低下了头,仿佛想要感谢他并承认他是怀着诚意的。
  “我们年龄上的差异,”那位先生说道,“以及我的坦诚的目的使我有权利坦率地说出我的心里话;想到这一点我很高兴。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所以您又第二次看到了我。”
  “有一种骄傲,先生,”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或者可以把它当作骄傲吧,可是实际上它仅仅是责任。我希望,除此之外,我并不怀有其他的骄傲。”
  “为您自己而感到骄傲吗?”他问道。
  “为我自己。”
  “可是——请原谅我——”那位先生迟疑地说道,“您为您的弟弟约翰感到骄傲吗?”
  “我为他的爱而感到骄傲,”哈里特凝视着她的客人说道,忽然她改变了态度——并不是她的态度不像先前那样沉着和平静,而是在她的态度中有一种深刻的、热情的、认真的精神,这使得连她颤抖的也表明了她的坚定,“我也为他感到骄傲。先生,您不知怎么的知道他的历史,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把它重新讲给我听——”
  “那仅仅是为了取得您的信任,”这位先生打断她说道,“请您千万别以为——”
  “我相信,”她说道,“您是怀着善良的、值得称许的目的对我重新提起它的。我完全相信这一点。”
  “谢谢您,”她的客人急忙握着她的手,回答道,“我十分感谢您。我肯定地对您说,您对我是公正的。我,知道约翰的历史,——”
  “当我说我为他感到骄傲的时候,您可能会责备我骄傲,”她继续说道,“我确实是为他感到骄傲的!您知道,过去有一段时候我没有为他感到骄傲,——那时候我不可能为他感到骄傲,——可是那已经过去了。忍受多年屈辱,毫无怨言地赎罪,衷心地忏悔,深深地遗憾,甚至,我知道,我对他的爱也造成了他的痛苦,他认为我为了爱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其实,天知道,除了他的不幸使我难过外,我是完全幸福的!——啊,先生,在我眼见到一切之后,我恳求您,如果您一旦有了权力,有人对您犯了罪过,那么,不管是什么样的罪过,您都别对他处以无法挽回的处罚;因为这时候上帝正在天上促使他所创造的心灵改邪归正呢!”
  “您的弟弟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那位先生同情地回答道,“我向您肯定地说,我毫不怀疑这一点。”
  “当他犯了罪的时候,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哈里特说道,“他现在又成了另外一个人,恢复了他的真实面貌。请相信我,先生。”
  “可是我们照旧生活着,”她的客人心不在焉地擦着前额,然后若有所思地敲打着桌子,说道,“我们一天一天,按照一成不变的常规生活着,不可能发现或注视这些变化。它们——它们是形而上学一类的东西。我们——我们没有闲暇来研究它。我们——我们没有勇气。在学校或学院里不教它们。我们也不知道怎样着手。总而言之,我们都是些该——死的事务家。”那位先生说道,一边神情极为不满和烦恼地走到窗口,又走回来,重新坐下。
  “说实在的,”那位先生又擦着前额,并像先前一样敲打着桌子,说道,“我很有理由相信,这种一天又一天同一个模式的生活会使一个人甘心迁就任何事情。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事实。我们把一切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就这样生活着,直到我们不论做什么事,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我们都是根据习惯去做。当我躺在临终的床上,要求对着良心为我自己辩护的时候,我只能把一切都说成是习惯。‘习惯,’我说,‘由于习惯,我过去对千百万的事情都是耳聋、口哑、眼瞎、感觉麻痹’。‘先生,您叫什么名字?的确,您是个忙忙碌碌的事务家,’良心说,‘可是它在这里无济于事!’”
  那位先生站起来,又走到窗口和走回来;虽然他是采用这样独特的方式来表示他的忧虑不安,但他确实是非常忧虑不安。
  “哈里特小姐,”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说道,“我希望您能允许我为您帮点忙。请看着我,我的神态应当是诚实的。因为我知道我是诚实的。是不是这样?”
  “是的,”她微笑着回答道。
  “我相信您所讲的每句话。”他回答道,“我深深地责怪自己,十二年来我本可以了解这一点,看见这一点,本可以了解您,看见您,可是我却没有认识,没有看见。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不仅成了我自己习惯的奴隶,而且成了别人习惯的奴隶!可是既然我已到这里来了,就请允许我做点事情。我以所有的道义和尊敬向您请求。您极大地激励了我的道义和尊敬。请允许我做点事情吧。”
  “我们并不需要什么,先生。”
  “不,不,不完全这样,”那位先生回答道,“我认为不完全这样。有一些小小的生活舒适用品可以使您的生活和他的生活过得愉快一些。和他的生活!”他以为这已在她心上产生了一些印象,就重复了最后这句话,“我过去总是习惯地认为,不需要为他做什么事情了,一切都已解决和过去了,总之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我跟过去不一样了,请允许我为他做点什么事情吧。也为您做点事情。”客人关切、体贴地说道,“为了他的缘故,您必须很好地保重您的身体,我担心它已经衰弱了。”
  “不管您是什么人,先生,”哈里特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说道,“我都深深地感谢您。我确实感到,您所讲的一切,都是想为我们好,并不追求其他目的。可是我们过这种生活已有很多年头了。要从我弟弟那里把他对我来说十分宝贵的、并已确实证明是他的坚强决心的东西取走一星半点,要把他在没有得到帮助、默默无闻、被人遗忘的情况下进行赎罪而表现出的优秀品质取走一星半点,那么当您刚才讲到的那个时刻降临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它都会减少他和我将会感到的安慰。我的这些眼泪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表达我对您的感谢。请您相信这一点。”
  那位先生被感动了,他把她伸出的手拉到他的嘴唇上,非常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吻一个孝顺的女儿的手一样。
  “如果有一天他部分地恢复他所失去的地位,”哈里特说道。
  “恢复!”那位先生很快地喊道,“怎么能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恢复的权力掌握在谁的手里?我想,他得到了他生活中无价的幸福,这是他弟弟对他显示敌意的一个原因。我的这个想法一定没有错。”
  “您提到了一个我们两人从来不谈的问题,甚至在我们两人之间也是从来不谈的,”哈里特说道。
  “我请您原谅,”来访的客人说道,“我应当知道这点才好。我请求您忘掉我由于疏忽而提到它了。现在,我不敢再劝您一定接受我的建议——因为我不太清楚,我是不是有权利这样做——虽然天知道,甚至这种怀疑也是一种习惯,”那位先生又像刚才一样失望地擦着前额,说道,“我对您来说是一位陌生人,但同时也不算是个陌生人,请允许我请求您答应我的两点请求。”
  “是什么?”她问道。
  “第一点,如果您认为有理由改变您的决心,那么请允许我成为您的左右手,那时候我将把我的姓名告诉您,听随您呼唤。现在告诉您没有用,而且我的姓名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选择朋友,并不是郑重得了不得,需要我花时间考虑一番才行。”她微微露出笑容,回答道,“我可以答应这一点。”
  “第二点,请您允许我有时,就说每星期一早上九点钟吧——又是习惯——我一定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了,”那位先生说道,他奇怪地喜爱在这方面责怪自己,“请允许我走过这里,看到您在门口或窗口。我并不请求进来,因为那时您弟弟不在家。我并不请求跟您谈话。我只是为使伐自己安心,请让我看到您身体健康,同时毫不强迫地提醒您,您有一位朋友——一位年纪很大的朋友,他的头发已经斑白,很快就会变得更白——您随时可以嘱咐他为您效劳。”
  那张恳挚的脸孔抬起来,信任地望着他的脸孔。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像先前一样,我知道,”那位先生站起身来,说道,“您不准备把我的访问告诉约翰·卡克,以免他因为我知道他的历史而苦恼。我对这感到很高兴,因为这越出了事物通常的轨道和——习惯,又是习惯!”那位先生不耐烦地中断了自己的话,说道,“仿佛除了通常的轨道之外,就没有更好的轨道似的!”
  他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转过身子,手里拿着帽子,走到那条小门廊的外面,无限尊敬和真诚关切地向她告辞;这种尊敬和关切不是任何教养所能教出来,而只有纯洁与诚实的心才能表露出来的;它们的真实性是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
  这次访问在这位姐姐的心中唤醒了几乎已被忘却了的许多情感。很久没有客人跨进他们家的门槛,很久没有同情的像悲哀的音乐一样在她耳边鸣响,所以在这以后的好几个钟头中,当她坐在窗口一针一针在辛勤缝着的时候,这位陌生人的形象一直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话似乎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说给她听。他已经触动了打开她整个生活的那根心弦;如果说她在一个短时间内忘掉了他,那么那是因为与一个伟大的回忆有关的许多思想把它暂时遮蔽了,整个生命就是从这个伟大的回忆所产生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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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即:当她思念上帝时暂时把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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