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10章

  母亲用极为惊慌的眼光看了女儿一眼,她所遇到的眼光没有使她减少惊慌。
  “我们现在成了什么样的人就让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这已经够了。”伊迪丝坚定地说道,“我不允许再让一个年轻、纯朴的人堕落到我的水平。我不允许再有一个无罪的心灵被毁损、被腐蚀、被败坏,来给世界上无聊的母亲们消遣解闷。你明白我的意思。弗洛伦斯必须回家去。”
  “你是个白痴,伊迪丝,”怒气冲冲的母亲喊道,“难道在她结婚和离开之前,你能指望在那个家里得到安宁吗?”
  “问我或问你自己,我什么时候指望过在那个家里得到安宁?”女儿回答道,“你自己知道答案。”
  “今天夜里,在我经过了所有的操心和劳累之后,在你由于我的张罗就要独立生活的时候,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我身上有腐败的东西,有传染病,我不配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母亲怒气冲冲地、几乎是尖声喊叫着说道;她那患有麻痹症的脑袋像一张叶子似地震颤着,“请问你是个什么人啊?你是个什么人啊!”
  “我坐在那里的时候,不止一次向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伊迪丝的脸色像死人一般苍白,她指着窗子说道,“可是街道上走过去的是和我相像的衰败的女人;上帝知道,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啊妈妈呀,妈妈!当我也是个女孩子——一个比弗洛伦斯还小的女孩子——的时候,如果你只要听任我自然纯朴的天性自由发展的话,那么我将会是个多么不同的人啊!”
  母亲明白这时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就克制自己,开始啜泣和悲叹道,她活得太长久了,她的亲生女儿已经把她抛弃了;在现在这邪恶的日子里,子女该对父母孝顺的道理早已被忘记了;她听到了不合情理的奚落,她不再珍惜生命了。
  “要是一个人活下去还得这样吵闹不休,”她哀诉道,“我看还不如想个法子把我这条命结束掉算了。啊,你想一想吧,你是我的女儿,伊迪丝,可是竟用这样的腔调来对我说话!”
  “在我们两人之间,”伊迪丝悲伤地回答道,“相互指责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又重新挑起它?”母亲啜泣着说道,“你知道,你是以最残酷的方式折磨我。你知道,我对无情无义是多么敏感。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正当我有许多事情要想,并且理所当然地想在最光彩体面的情况下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我对你感到奇怪,伊迪丝。在你结婚的日子,你竟把你母亲弄成一个吓人的怪物!”
  当她哭泣和擦着眼睛的时候,伊迪丝又用同样的眼光向下注视着她,并用同样低沉和坚定的声音(从她开始对她说话以来,这既没有升高,也没有降低)说道,“我已经说了,弗洛伦斯必须回家去。”
  “让她走吧!”痛苦和受惊的母亲急忙地喊道,“说实在的,我乐意她走。一个女孩子对我算得了什么?”
  “她对我来说却是意义重大;我自己不会,我也不允许别人在她心中播下一颗罪恶的种子!如果要那样做,那么,妈妈,我宁肯跟你断绝关系,就像如果你让我找到理由的话,那么我宁肯明天在教堂里跟他断绝关系一样。”伊迪丝回答道,“让她一个人吧。只要我能干预的话,我就不允许让她重蹈我的覆辙。在这悲痛的晚上,这并不是苛刻的条件。”
  “如果你是以孝顺的态度提出这个建议的话,伊迪丝,”母亲哀诉道,“那么也许这并不是,很可能并不是苛刻的条件。
  但是你用了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语——”
  “它们已经过去了,在我们两人之间再也不会发生了,”伊迪丝说道,“走你自己的道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所已取得的一切,你就随意分享吧;挥霍吧,享受吧,充分地利用这已取得的一切吧,你想怎么幸福就怎么幸福吧。我们生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从此以后,让我们默默过我们的生活吧。从现在起,我将闭口不提往事,我原谅你参与明天的罪恶交易,愿上帝也宽恕我的参与!”
  她的和身体没有一点颤抖,她向前走去,脚步践踏在所有的脉脉温情之上;她向母亲请了晚安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是并不是去休息;因为当她独自一人时,她心情激动,是得不到休息的;她在准备给她明天妆饰用的光彩夺目的豪华物品中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了五百多次;乌黑的头发向下披散,乌黑的眼睛闪射出愤怒的光芒,丰满雪白的乳房被无情的手残酷地抓得发红,好像她想把它们拽掉似的。她走来走去的时候,把头转向一边,仿佛是要竭力避免看到她自己漂亮的容貌,并想要跟它脱离关系似的。就这样,在结婚前万籁无声的深夜中,伊迪丝·格兰杰跟自己不平静的心情斗争着,没有眼泪,没有朋友,默不作声,高傲自负,没有怨言。
  最后,她的手偶尔碰到通向弗洛伦斯睡觉的房间的门,那门是开着的。
  她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往里面看。
  那里点着灯,她看到弗洛伦斯在深沉的睡眠中显示出无比的天真与美丽。伊迪丝屏住呼吸,感到她正被吸引到她那里去。
  被吸引得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终于,她弯下身去,把嘴唇紧贴在伸到床外的温柔的手上,并把它轻轻地放到她的脖子上。它的接触就像古时先知者的棍子接触到岩石一样。当她跪在地上,把发痛的头和松散的头发搁在那手边的枕头上时,她涌出了眼泪。
  伊迪丝·格兰杰就这样度过了她结婚前的一夜。在她结婚的那天早上,太阳就这样照射在她的身上。
  第三十一章 婚礼
  黎明露出没有热情、茫然发呆的脸孔,哆哆嗦嗦地,悄悄地来到教堂;从窗口往里面张望,小保罗和他母亲的骨灰就躺在这个教堂的下面。这时是寒冷与黑暗的。夜还依旧蹲伏在铺石路上,阴郁与深沉地暗藏在这座建筑物的各个角落和隐僻的地方。时间的潮流不规律地冲刷和拍打着永恒之岸;巍然高耸在房屋上空的教堂尖塔上的钟,从这无数波浪的又一个波浪中浮现出来,露出它灰暗的形象;它像一个石头的灯塔,记录着海水怎样流动;可是在教堂里面,黎明最初只能窥探一下而已,它看见夜依旧在那里。
  黎明在教堂周围软弱无力地徘徊着,向窗子里张望着,为它短促的统治呻吟和哀哭着,它的眼泪在窗玻璃上流淌;教堂围墙近旁的树木低垂着头,它们的许多手紧紧地相互绞扭着,表示同情。夜在黎明面前脸色苍白,渐渐地离开了教堂,但却依依不舍地留在安放骨灰的地下灵堂中,并坐在棺材上面。现在,明亮的白天来到了,它把教堂尖塔上的钟擦亮,给塔尖染红,并抹干黎明的眼泪,压住它的怨言。心惊胆战的黎明跟随在夜的后面,把它从它最后的藏身场所赶跑,它自己则退缩到地下灵堂当中,躲藏在死人中间,直到夜恢复精神,重新回来时把它撵走为止。
  耗子们本来正在对祈祷书下着功夫,它们那孜孜不倦的精神超过了书的合法主人;它们细小的牙齿对跪垫所造成的磨损也大大超出了人们膝盖所能达到的程度;这时它们听到教堂大门打开时发出的铿锵响声的回荡,就都把亮晶晶的眼睛隐藏在洞里,恐惧不安地聚集在一起。因为这天早上,教区事务员这位掌握权力的人物和教堂司事一起很早就来了。米福太太这位矮小的教堂领座人也在这里,她呼哧呼哧地一直喘着气;她是一位非常枯瘦的老太太,穿着可怜,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英寸丰满的地方;她在教堂门口等候教区事务员已等了半个钟头;就她的职位来说,是应当这样做的。
  米福太太有一副愁眉苦脸,一顶干瘪的女帽,另外还有一颗渴望得到六便士硬币和一先令硬币的心。她喜爱招呼偶尔从这里走过的人们到教堂里去入座听讲,这赋予她一种神秘的神态;在她的眼光中流露出不露真情的神色,好像她知道哪个座位更柔软舒适,但她怀疑指点出来是否能得到小费。没有米福先生这样的人,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过他,米福太太也宁肯不提到他。他似乎对免费入座很不以为然;虽然米福太太希望他升入天堂,然而她却不能肯定地答应说这样的话。
  这天早上米福太太在教堂门口十分忙碌,她敲打着圣坛罩、地毯和垫子,拂去它们的灰尘;米福太太对即将举行的婚礼也有许多话要讲。米福太太听别人说,那座公馆购置新家具和修缮装饰的费用无论如何也不少于五千英镑;米福太太还从可靠人士那里打听到,这位夫人连六个便士也没有花。米福太太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个妻子的葬礼,然后是洗礼,然后是另一次葬礼,仿佛这些事情是昨天发生的一样;米福太太说,她得在客人们来到之前,立即用肥皂水顺便把这些墓碑擦洗干净。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一直坐在教堂台阶上晒太阳(除了天气寒冷的时候坐在炉旁取暖外,他很少做别的事);他称赞米福太太的谈话,并问米福太太有没有听说,这位夫人长得非常非常漂亮?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虽然信奉正教教义,本人长得肥头胖耳,但他却仍然是一位女性美色的爱慕者;由于米福太太也听到这个消息,他就津津有味地说,是的,他听说她是个顶呱呱的女人,——这个说法如果不是从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的嘴中,而是从别人的嘴中说出的话,那么对米福太太来说,它似乎有几分不堪入耳。
  董贝先生家里这时候忙乱得不可开交,特别是妇女们,从四点钟起,她们没有一个人合眼睡过一下子;六点钟以前,她们全都穿着得漂漂亮亮。托林森先生比平时更受女仆的青睐;吃早饭的时候,厨娘说,在一次婚礼之后就会接着举行很多个婚礼;女仆不相信这个说法,认为这根本不正确;托林森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表意见,因为一位留连鬓胡子的外国人(托林森先生本人没有连鬓胡子)被雇来陪伴幸福的新婚夫妇去巴黎,他的来到使托林森先生感到有些闷闷不乐。这位外国人正忙着给崭新的四轮轻便马车装上东西。对于这个人,托林森先生立即发表他的看法,他说,他从来没有见到从外国人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由于受到有偏见的妇女们的责备,他就说,“你们看波拿巴①吧,他就是他们的统帅,你们看他经常搞些什么名堂!”女仆认为他这话说得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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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拿巴:指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Bonaparte,1769—1821年):法国皇帝。
  糕饼师傅在布鲁克街那间具有丧葬气氛的房间中辛勤工作着。两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在专心致志地看着;其中的一位早已闻到了雪利酒的香味,他的眼睛有一种固定不动的倾向,在凝视着东西时却看不见它们;这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承认他有这个弱点,并告诉他的同伴说,这是由于“心放”引起的;这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本来是想说“兴奋”,可是他说得模糊不清。
  打铃的人已打听到结婚的风声;卖肉的人和铜管乐器的吹奏乐队也一样。打铃的人正在巴特尔桥附近偏僻的地方练习;卖肉的人通过他们的头头和托林森先生建立了联系,跟他商议价钱,建议他向他们买肉;吹奏乐队由一个机灵的吹长号的人躲藏在角落里,暗中侦察,等待着向泄露秘密的商人行贿,从他们那里打听早餐的地点和时间。盼望和兴奋的情绪进一步扩展开来,波及到更广阔的范围。珀奇先生把珀奇太太从鲍尔斯池溏领来,准备和董贝先生的仆人们一起度过这一天,并和他们一道偷偷地观看婚礼。在图茨先生的住所,图茨先生把自己打扮得仿佛他至少是个新郎似的;他打定主意从教堂楼座的一个秘密角落里观看这个富丽豪华的场面,并把斗鸡带到那里去;因为图茨先生非常想把弗洛伦斯指点给斗鸡看,并坦率地对他说,“现在,斗鸡,我不打算再欺瞒你了;我好几次向你提到的朋友就是我自己;董贝小姐就是我的意中人;情况就是这样,斗鸡,你的看法怎么样?你现在有什么建议要立刻提出的吗?”这时候,这位将要大吃一惊的斗鸡正在图茨先生的厨房里把他的喙浸到一大杯烈性啤酒中,啄出两磅牛排。在公主广场,托克斯小姐已经起床,正在忙碌着;因为她虽然深深地感到痛苦,但也决定塞一个先令到米福太太手里,从一个离开众人的角落里看看这个对她具有残酷魔力的典礼。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住所里是一片活跃的气氛。卡特尔船长穿着节日的短靴和大领子的衬衣,坐着吃早饭,一边听着磨工罗布按照他的嘱咐,事先向他念婚礼仪式,以便船长能完全理解他准备前去亲自观看的庄严场面;为了这个目的,船长不时指示他的牧师“转回去”或“这一节重来一遍”或把他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阿门①留给他船长来喊。每当磨工罗布停歇的时候,他就响亮和满意地喊一声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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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门:基督教祈祷结尾语,意为:但愿如此。
  除此之外,单就董贝先生的这条街来说,就有二十个年轻保姆答应二十个家庭的女孩子们,带领她们去看婚礼;这些女孩子们从睡在摇篮里的时候起,对结婚就本能地产生兴趣了。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在教堂台阶上让太阳晒着他肥胖的身躯,一边等待着结婚的时刻来到,说实在的,这时候他很有理由觉得他是在履行职务。有一个倒霉的矮女孩子抱了一个巨大的娃娃在教堂门廊里窥探的时候,米福太太向她扑过去,怒气冲冲地把她撵跑;说实在的,她这样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菲尼克斯表哥从国外特地回来参加这次婚礼。四十年以前,菲尼克斯表哥是在伦敦的俱乐部、剧场等处闲混日子的人,可是从身姿和态度来看,他现在仍显得十分年轻,装饰得又很雅致,所以一些跟他陌生的人在他阁下的脸上发现隐伏的皱纹和眼外角的鱼尾皱时都感到惊奇。当他走过房间的时候,人们初初一看,都不十分肯定他是不是很笔直地走向他想要去的地方。但是菲尼克斯表哥早上七点半左右起床的时候,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菲尼克斯表哥是完全不同的人;当他在拜德街朗旅馆中被修脸的时候,他的容貌看上去确实黯然失色,平庸无奇。
  董贝先生从化妆室中走出来的时候,楼梯上的妇女们急忙逃避,从各个方向散开,裙子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只有珀奇太太一人除外。珀奇太太身上已经有喜(不过她经常是有喜的),手脚又不灵活,所以不得不面对着他;她行屈膝礼的时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真准备钻到地底下去。——愿老天爷给珀奇家里消灾除祸吧!董贝先生到客厅里,等待时间到来;董贝先生的新的蓝色的外套、淡黄色的裤子、淡紫色的背心全都是豪华的,屋子里的人们还交头接耳地说,董贝先生的头发已做成卷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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