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04章

  “斯丘顿夫人,”她爸爸转向第一位夫人,指着弗洛伦斯,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弗洛伦斯。”
  “真的,她非常可爱,”那位夫人举起长柄眼镜看着她,说道,“多么自然!我亲爱的弗洛伦斯,你一定得亲我一下,好吗?”
  弗洛伦斯这样做了,然后转向另一位夫人,她爸爸站在她身边等待着。
  “伊迪丝,”董贝先生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弗洛伦斯。弗洛伦斯,这位夫人不久就是你的妈妈了。”
  弗洛伦斯吃了一惊,抬起眼睛,望着那张美丽的脸孔,心中充满了各种矛盾的情绪;在这当中,妈妈这个名词所唤出的眼泪在一刹那间跟惊异、好奇、羡慕和说不出的恐惧斗争着。然后,她喊道,“啊,爸爸,祝你幸福!祝你一辈子非常、非常幸福!”接着,她哭着扑向这位夫人的怀里。
  随后是短时间的沉默。那位美丽的夫人最初似乎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向前朝弗洛伦斯走去,这时她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握着她紧抱住她腰身的手,仿佛让她放心和在安慰她。这位夫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向弗洛伦斯低下头,吻着她的脸颊,但却没有说话。
  “我们是不是到这些房间去走走,”董贝先生说道,“看看我们这些工人活干得怎么样了?请允许我,我亲爱的夫人。”
  他一边说,一边向斯丘顿夫人伸出胳膊;斯丘顿夫人这时正用长柄眼镜看着弗洛伦斯,好像正在心中琢磨着,如果在弗洛伦斯身上注入稍多一些心灵与自然——当然是从她自己的仓库中取来的——的话,那么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弗洛伦斯依旧伏在那位夫人的胸前哭泣,并紧抱着她,这时听到董贝先生从暖房中说道:
  “让我问问伊迪丝。哎呀,她在哪里呀?”
  “伊迪丝,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喊道,“你在哪里?她一定正在找董贝先生,我知道。我们在这里哪,我亲爱的。”
  美丽的夫人放松了她对弗洛伦斯的拥抱,又一次把嘴唇紧贴在她的脸上,然后急忙走出房间,参加到他们当中。弗洛伦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幸福、悲伤、高兴、流泪。当她的新妈妈回来又把她抱在怀中的时候,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
  “弗洛伦斯,”这位夫人极为恳切地注视着她的脸孔,急忙说道,“你不会一开始就恨我吧?”
  “恨你,妈妈?”弗洛伦斯用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注视着她,喊道。
  “轻一些!一开始往好里想我吧,”美丽的夫人说道,“开始相信我将设法使你幸福,相信我是准备爱你的,弗洛伦斯。再见,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再见吧!现在别待在这里。”
  她又把她抱在胸前,刚才的这些话她是急促地说出的,但语气却是坚决的。弗洛伦斯看到她在另一间房间里参加到他们当中。
  现在弗洛伦斯开始希望,她将向她美丽的新妈妈学习怎样博得她父亲的喜爱;当她在这个跟原来很不一样的家中睡觉的时候,她的新妈妈满面春风地向着她的这个希望微笑着,并为它祝福。充满了梦想的弗洛伦斯啊!
  第二十九章 奇克夫人的眼睛睁开了
  跟董贝先生公馆有关的这些以往罕见的现象——脚手架啦,梯子啦,还有那些头上扎着手绢、像会飞的鸟儿一样,在窗口瞪着眼睛往里看的工人啦,——托克斯小姐丝毫也不知道。在这一段多事的时期中的一个早晨,她按照平常的食谱吃完了早餐,也就是说,吃了一个咬起来喀嚓喀嚓发响的花卷蛋糕,一个新鲜的(或卖蛋人保证是新鲜的)鸡蛋和喝了一小壶茶(在这个小壶里,分量为一银勺的茶叶是为托克斯小姐沏的;另一银勺是为这个茶壶沏的;这是善良的主妇们所喜爱的一种奇思妙想);然后托克斯小姐上楼去,准备把“鸟儿圆舞曲”曲谱摆在大键琴上,给花浇浇水和整整枝叶,给小摆设抹抹灰尘,并按照她平日的习惯,把她的小客厅布置成为公主广场的一个花环。
  托克斯小姐戴上一双枯叶色的旧式手套(她习惯在干这些活的时候戴上它,在其他时候则把它藏在桌子抽屉里,不让别人看见),有条不紊地动手工作;开始是把“鸟儿圆舞曲”曲谱摆好;由于自然的联想,她接着跑去照料她的鸟儿——这是一只胸口很窄的金丝雀,它已经老了,羽毛十分蓬乱,但却是一个声音尖锐的歌唱家,在公主广场是很有名的——;按照次序,下面轮到瓷做的装饰品,纸做的捕蝇笼,等等。然后她按时地转到花卉上,根据托克斯小姐十分信服的生物学的理由,需要用剪刀把它们这里那里剪去一些。
  这天早晨,托克斯小姐是不慌不忙地前去照料花卉的。气候温暖,南风吹拂,公主广场上荡漾着夏天的气息,这使托克斯小姐的思想转到了乡间。“公主纹章”酒馆的服务员拿着一个喷壶出来洒水,在公主广场上布满了流动的图案;经他这样喷洒之后,长着野草的土地散发出了新鲜的香气——托克斯小姐说,这完全是野草生长的香气。从大街拐角偷偷地透进一点阳光,那些被烟熏黑的麻雀跳过它,又跳回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要不然它们就像沐浴在溪流中一样,沐浴在阳光中,成了光彩夺目的麻雀,好像从没和烟囱为邻似的。
  “公主纹章”酒馆的橱窗中显眼地陈列着赞扬姜汁啤酒的广告,广告中画着口渴的顾客正被翻滚着的泡沫淹没或被飞出的瓶塞打得不省人事。城外的什么地方,人们正在翻晒晚割的干草,虽然香气要经过远远的距离才能传过来,而且还得跟穷人茅屋中间散发出的迥然不同的气味相竞争(有些值得尊敬的大人先生们认为瘟疫是我们祖先智慧不可缺少的部分,并竭尽他们微薄的力量来把这些肮脏破烂的茅屋保存下来;愿上帝奖赏这些大人先生们吧!),然而这些香气还是微弱地飘送到了公主广场,低声诉说着大自然和它有益于健康的空气,而且无视市参议员和骑士先生们的反对,(他们贤明地点一点头,这转动的世界也就会停止不动;而他们是怎样点头的啊!),甚至把这些喁喁私语也传送到了囚犯、俘虏以及那些孤独无依和遭受压迫的人们那里(这样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
  托克斯小姐在窗下坐下,想到了她死去的好爸爸——在海关署当公务员的托克斯先生;想到了她在一个海港度过的童年,那海港带有几分乡村风味,附近有大量的冷焦油;她沉湎在往昔岁月中那些草地的甜蜜的回忆之中;那些闪烁着毛茛的草地,真好像布满金色的星星的苍穹上下颠倒过来似的;她记得她曾经怎样用蒲公英的梗子为那些海誓山盟、主要穿着土布的年轻情侣们编织脚镣,这些脚镣不久又怎样枯萎和破碎了。
  托克斯小姐坐在窗下,眼望着麻雀和闪烁的阳光,又想到了她死去的,妈妈——那位头上敷粉和梳了一根辫子的人的姐姐——,想到了她的善行美德和她的风湿病。有一个两腿粗壮、声音刺耳的男子跑到公主广场来卖花;他头上沉重的篮子把他的帽子压得像一块黑色的松饼一样;他每么喝一声,胆怯的雏菊就颤抖一下,仿佛他是个叫卖小孩的吃人魔鬼似的;这时托克斯小姐夏日的回忆强烈地涌上心头,她摇摇头,咕哝着说,她将在她没有觉察之前就变老了——这似乎是很可能的。
  托克斯小姐在沉思状态中开始想到了董贝先生,也许是因为少校已经回到了对面的住所,刚才还从他的窗口向她鞠躬致意的缘故。要不然,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使托克斯小姐把董贝先生跟她关于夏天与蒲公英编织的脚镣的回忆联系起来呢?他是不是快活一些了?托克斯小姐想。他是不是安于命运的摆布?他是不是将会再婚呢?如果是的话,跟谁结婚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托克斯小姐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天气是温暖的——,因为当她正沉陷在这些思想中的时候,她回过头去,惊奇地看到了烟囱上镜子里正反照出她自己在沉思的形象。当她看到一辆小马车驶进公主广场,直奔她的家门时,脸上又涌上另一阵红晕。托克斯小姐站起身来,急忙拿起剪刀,最后走到花旁;当奇克夫人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十分忙碌地剪着。
  “我最亲爱的朋友,您好吗?”托克斯小姐张开胳膊,高声喊道。
  托克斯小姐的最亲爱的朋友的态度中有几分庄严,但她吻了托克斯小姐,说道,“卢克丽霞,谢谢您,我很好。我希望您也一样。嗯赫!”
  奇克夫人奇特地一声一声不连贯的咳嗽,这是连声咳嗽的导火线或前奏曲。
  “您对我真好,这么早就来看我,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继续说道,“您吃过早饭了吗?”
  “谢谢您,卢克丽霞,”奇克夫人说道,“我吃过了。今天早饭吃得很早——”这位善良的夫人似乎对公主广场感到好奇,一边说一边环顾着四周,“是跟我哥哥一道吃的,他已经回家了。”
  “我想他比过去好些了吧,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好得多了,谢谢您,嗯赫!”
  “亲爱的路易莎,你得注意您的咳嗽,”托克斯小姐说道。
  “没什么,”奇克夫人回答道,“只不过是因为气候变化的缘故。我们必须预料到会有变化。”
  “是指气候变化吗?”托克斯小姐以她特有的纯朴的表情问道。
  “任何事情的变化,”奇克夫人回答道,“我们当然必须预料到。这是个充满变化的世界。任何人如果企图对抗或回避那些显而易见的真理,都会使我大吃一惊的,卢克丽霞,并会大大改变我对她(他)是否通晓事理的看法的。变化!”奇克夫人带着严肃的哲学意味,高声喊道,“哎呀,天哪,还有什么不发生变化的!即使是蚕,我本以为它不会在这方面给自己找麻烦的,可是它却连续不断地变成各种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的路易莎,”温柔的托克斯小姐说道,“总是举出巧妙的例子来说明。”
  “卢克丽霞,”稍稍温和下来的奇克夫人回答道,“我相信,您这么说和这么想是您的一片好意。我希望,我们两人谁也不会有什么理由来改变彼此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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