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103章

  不过,有一位客人虽然没有居住在巴尼特爵士的家里,但却始终如一地对这家人表示关切,并仍和过去一样对他们忠心耿耿。这就是图茨先生。他在挣脱布林伯枷锁,并戴着戒指高飞进自由王国的那一天晚上,有幸认识了小斯克特尔斯;他在几个星期以前重叙了这一交情之后,每隔一天就准时前来看望一次,并在门厅的门口留下一大堆名片;名片的数量实在多极了,因此这个表示礼仪的方式使人想起了惠斯特牌①,图茨先生像是在配牌,仆人则像是个玩牌的对手。
  图茨先生为了使这家人不会忘记他,还采用了一个大胆的、巧妙的主意(不过,有理由设想,这个办法是从斗鸡足智多谋的脑袋中产生的):他购置了一条六个桨的单桅帆船;斗鸡的水上运动的朋友们充任船员,那位杰出的英雄亲自把舵;他为了这个目的穿了一件鲜红的消防队员的短外衣,并用绿色的遮阳掩盖眼睛周围永久性的青紫斑;在给这条船装备用品之前,图茨先生曾试探斗鸡对这样一个假想的情况的意见:假定斗鸡迷恋上一位名叫玛丽的姑娘,心里正打算自己弄一条船,那么他将把那条船取个什么名字呢?斗鸡斩钉截铁、发誓赌咒地回答说,他将把它命名为“波尔”②或“斗鸡的喜悦”。图茨先生把这个想法加以改进,在深深思索并充分发挥创造才能之后,决定把他的单桅帆船称为“图茨的欢乐”——这是对弗洛伦斯的巧妙颂辞,凡是知道他们的人没有一个不对它表示赞许的。
  --------
  ①惠斯持(whist)牌:由4人成局的一种纸牌戏,共有52张牌,以2人为1组,两组相对。桥脾就是由惠斯特牌发展出来的。
  ②波尔(Poll)是玛丽(Mary)的小称。
  图茨先生躺在他的华丽的帆船中的一个深红色的靠垫上,脚跷在空中,在执行他的计划的过程中,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向上游划来,在巴尼特爵士花园附近来来去去;他命令他的船员们一次又一次沿着锐角方向穿过河流,以便从巴尼特爵士窗口往外看的人们可以更好地看到他;他还让“图茨的欢乐”进行各种演习,使河岸附近的居民看得目瞪口呆。可是每当他看到巴尼特爵士花园里的什么人待在河边的时候,图茨先生总是假装成由于一些情况的巧合而划过那里,这种巧合是非常离奇古怪和不大可能发生的。
  “您好吗,图茨?”巴尼特爵士会从草坪上向他挥着手,说道。这时机灵的斗鸡就直向岸边划去。
  “您好,巴尼特爵士!”图茨先生回答道,“多么令人惊奇的事呀,我会在这里遇见您!”
  图茨先生以他特有的聪明,经常这样说,仿佛这里不是巴尼特爵士的住宅,而是尼罗河或恒河上的一座什么荒废的大厦似的。
  “我从没感到这么惊奇的!”图茨先生会惊叫道,“董贝小姐在这里吗?”
  也许弗洛伦斯随后就会到这里来。
  “啊,戴奥吉尼斯很健康,董贝小姐,”图茨先生会喊道,“今天早上我去打听过。”
  “非常感谢您!”弗洛伦斯会用愉快的声音回答道。
  “您不上岸来吗,图茨!”巴尼特爵士这时会这样说,“上来吧!您又不急着上什么地方去。来看看我们吧。”
  “哦,这无关紧要,谢谢您!”图茨先生会红着脸回答道,“我想董贝小姐也许会高兴知道这个情况;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再见吧!”可怜的图茨先生真盼望能接受这个邀请,但却又没有这样的勇气,所以就怀着痛苦的心情,向斗鸡打了个手势,于是“欢乐”就离开了,像箭一般地破浪前进。
  弗洛伦斯要离开这里的这天早晨,“欢乐”装饰得十分豪华,停泊在花园的台阶旁边。当弗洛伦斯跟苏珊谈话以后下楼去告别时,她发现图茨先生正在客厅里等待她。
  “您好,董贝小姐!”感动的图茨说道;当他心中的愿望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经常可怕地仓皇失措;这时他对她说道,“谢谢您,我确实很健康,我希望您也一样,戴奥吉尼斯昨天也是这样。”
  “谢谢您的好意,”弗洛伦斯说。
  “谢谢您,这无关紧要,”图茨先生回答道,“今天天气很好,我想您也许不会反对从水路回家吧,董贝小姐。船里宽敞得很,您的侍女也可以跟您同船走。”
  “我十分感谢您,”弗洛伦斯迟疑地说道,“我确实感谢,不过——我不想那样走。”
  “哦,这无关紧要,”图茨先生回答道,“早上好。”
  “您不等一下,看看斯克特尔斯夫人吗?”弗洛伦斯亲切地问道。
  “哦不,谢谢您,”图茨先生说道,“这根本无关紧要。”
  图茨先生在这种场合下是这么害羞,这么慌张啊!可是斯克特尔斯夫人就在这时候进来了,图茨先生突然想要问问她好吗,并祝她健康;图茨先生跟她握手的时候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把手放下,直到巴尼特爵士来到为止;一看到巴尼特爵士,图茨先生就立刻紧紧地把他抓住。
  “图茨,”巴尼特爵士朝着弗洛伦斯说道,“我肯定地对您说,我们今天将失去屋子里的明灯了。”
  “哦,这无关紧要——我是想说,您说得完全不错,”局促不安的图茨结结巴巴地说道,“再见吧!”
  图茨先生尽管这样有声有色地作了告别,但却没有走开,而是原地站着不动,并斜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弗洛伦斯为了使他摆脱困境,就开始向斯克特尔斯夫人告别,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同时把胳膊向巴尼特爵士伸去。
  “我亲爱的董贝小姐,”她的主人把她送上四轮马车的时候,说道,“我请您向您亲爱的爸爸转达我最亲切的问候,可以吗?”
  弗洛伦斯接受这项任务是痛苦的,因为她觉得她如果要使他相信,他对她所表示的好意就是对她爸爸所表示的好意,那么这就欺骗了巴尼特爵士。不过因为她不能解释,所以她就低下头去向他表示感谢,这时她又重新想起那沉闷无趣的家可以使她从这些使她感到尴尬、引起她悲伤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因此它是她自然的和最好的藏身场所。
  她新近交上的朋友们和伴侣们,有些依旧住在别墅里,他们都从房屋里和花园中跑来向她告别。他们全都和她依依不舍,十分诚挚地跟她分手。甚至连仆人们也对她的离去感到惋惜;他们聚集在马车门口向她点头和行屈膝礼。当弗洛伦斯看着四周亲切的脸孔,在这些脸孔中间看到了巴尼特爵士和夫人的脸孔,看到了站在远处正在吃吃笑着和注视着她的图茨先生的脸孔时,她想起了那天夜里保罗和她离开布林伯博士的学校回家时的情景;当马车离开他们向前奔跑的时候,她的脸孔都被泪水沾湿了。
  这是悲伤的眼泪,但这也是带来安慰的眼泪,因为当与她现在正要回去的那座沉闷无趣的老房屋有关的所有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的时候,它们使她感到这座老房屋十分亲切。自从她在那些寂静无声的房间中漫步穿行以来,自从她最后一次轻轻地、害怕地偷偷走进她父亲的那些房间以来,自从她在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之间都感觉到死去的亲爱的弟弟的庄严而又抚慰的影响以来,似乎已经过去了多么长久的时间了啊!这次新的告别还使她想起了她跟可怜的沃尔特的离别,想起了他那天夜间的神情和话语,想起了她曾注意到他既对留在后面的人们怀着亲切的感情,但同时却又表露出勇气和高兴;他的短短的历史也是和这座古老的房屋联系着的,这使这座房屋具有一种新的权利来要求获得和支配她的心。
  当她们行进在回家的路途中时,甚至连苏珊·尼珀对这居住了许多年的家的态度也温和起来了。虽然它是阴郁的,她对它的阴郁曾进行过严厉而中肯的指责,可是她大大地原谅它了。“我不否认,小姐,我将高兴再看到它,”尼珀说,“虽然它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可是我却不愿意它被火烧了,也不愿意它被拆毁了!”
  “你将高兴穿过那些老房间,是不是,苏珊?”弗洛伦斯笑嘻嘻地问道。
  “唔,小姐,”苏珊回答道;当她们愈来愈接近这座房屋的时候,她对它的态度也愈来愈温和了,“我不想否认,我将高兴穿过它们,不过很可能,明天我又会恨它们了。”
  弗洛伦斯觉得,她住在家里比住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感到安宁。在家里,在这些高高的、黑暗的墙壁中间,把她心中的秘密深深地隐藏起来,比把它带到外面明亮的光线中,试图避开许多幸福的眼睛的注意,要好得多和容易得多。怀着爱的心在这里孤独地进行探索,不会因为看到周围怀着爱的心而感到新的气馁,这要好得多;在充满这些回忆的平静的圣堂内去希望,去祈祷,去热爱,比在一个不论有多少欢乐的新环境中要容易得多,虽然在她的四周,圣堂的墙壁已经朽坏了,腐蚀了,枯烂了;虽然她还会像过去一样得不到关怀,但她可以怀着恒心和耐性。她欢迎回到她那具有魅力的往昔生活的梦幻中,盼望过去那黑黑的大门再一次把她关进里面去。
  满怀着这些思想,她们转进了那条长长的和幽暗的街道。弗洛伦斯不是坐在马车中最靠近她的家的那一边,当她们离家的距离愈来愈近的时候,她从窗口向外望出去,想看看住在对面的那些孩子们。
  她正在这样注意看着的时候,苏珊高声喊叫了一声,促使她迅速地回过头来。
  “嗳呀,天哪!”苏珊气喘吁吁地喊道,“我们的家在哪里呀!”
  “我们的家!”弗洛伦斯说道。
  当马车停住的时候,苏珊刚把头从窗外缩进来,这时又重新探出去,然后又把头缩回来,吃惊地呆呆地看着她的女主人。
  房屋四周,从底层到屋顶,竖立着纵横交错的脚手架。屋旁宽阔的街道有一半宽和一半长的地方都被一堆堆砖石、一堆堆灰浆和一堆堆木材堵塞住了;一些梯子竖靠在墙上,工人们爬上、爬下;另一些工人正在脚手架的踏板上工作;油漆工和室内装饰工则在屋子里忙碌着。一大卷一大卷的装饰用纸正从门口的一辆大车中卸下;家具商的一辆货车也挡住了道路;从裂着口的破窗子往里看,房间中没有任何家具;所能看到的只是工人们和他们的工具挤满了从厨房到顶楼的各个地方。屋里屋外都一样:砌砖工、油漆工、木匠、石匠;锤子、灰沙斗、刷子、镐、锯、铁瓦刀——全都一齐工作着。
  弗洛伦斯下了马车,心中半信半疑,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家,直到后来她认出了脸被晒得黑黑的托林森正在门口迎接她。
  “没出什么事吧?”弗洛伦斯问道。
  “哦,没有,小姐。”
  “这里正发生着很大的变化啊。”
  “是的,小姐,很大的变化,”托林森说道。
  弗洛伦斯仿佛在梦中似地走过他身旁,急急忙忙跑上楼去。耀眼的光线充满了过去长期黑暗的客厅,在高处可以看到梯子、踏板和戴着纸帽子的工人。她母亲的画像已经和其他家具一道搬走了,在原先挂像的地方潦草地涂写着几个粉笔字:“这间房间要镶上护墙板,绿色和金黄色的。”楼梯间像屋外一样,一片纵横交错的柱子和木板;一群白铁工和玻璃工像奥林匹斯山上的群神①一样,在天窗上弯下身子,以各种不同的姿势操作着。她自己的房间里面暂时还没有触动,但是房子外面支立着梁杆和木板,阻挡阳光从窗户射进去。她迅速走上另一间摆着小床的房间去,一位皮肤黝黑的大汉,嘴巴里衔着一支烟管,头上包扎着一块手绢,正在窗口张大眼睛往里看。
  --------
  ①奥斯匹斯山(Olympus):希腊北部泰撒来和马其顿交界处山脉东头的高山,据传说,太古时代希腊的十二个大神就住在这个山上。
  一直在寻找弗洛伦斯的苏珊·尼珀,就在这里找到了她,并建议她下楼到她爸爸那里去;他希望跟她说话。
  “他在家!还希望跟我说话!”弗洛伦斯颤抖地喊道。
  苏珊比弗洛伦斯更加心神错乱,又把她的使命重说了一遍;弗洛伦斯脸色苍白,心情激动,没有片刻迟疑,就急急忙忙跑下楼去。在下楼的路途中想:她敢不敢吻他呢?心中难以抑制的愿望使她下定了决心,她想她敢。
  当她走到她父亲面前的时候,他也许会听到她的心在跳动。再过一瞬间,它就要贴在他的胸前跳动了。
  可是他不是一个人。那里还有两位夫人;弗洛伦斯站住了。她心情斗争得十分激烈,如果这时她那粗野的朋友戴没有冲进房间,亲热地抚摸着她的全身,表示欢迎她回家的话,那么她真会晕倒在地板上的。其中有一位夫人看到这个情景,轻轻地尖叫了一声,这转移了弗洛伦斯对自己的注意力。
  “弗洛伦斯,”她的父亲向她伸出手,说道;那冷冰冰的神态,使她不禁在原地站住,不敢再走向前去,“你好吗?”
  弗洛伦斯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胆怯地把它拉近嘴唇,当它抽回去的时候,她不敢违抗地顺从了。他走去关门,这手刚才接触到她时就跟现在接触到门时一样冷淡。
  “这条狗是怎么回事?”董贝先生不高兴地问道。
  “这条狗,爸爸,是从布赖顿来的。”
  “唔!”董贝先生说道,这时一朵阴云掠过他的脸孔,因为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脾气很好,”弗洛伦斯以她生性具有的优雅和亲切的态度,向这两位夫人致意道,“他只是看到我觉得高兴。请原谅他。”
  她在跟她们交换眼光的时候,看到那位刚才发出尖叫声并坐着的夫人已经老了,另一位站在她爸爸身旁的夫人长得很美丽,而且身材优雅。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