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48章

  “我知道,”匹克威克说:“但是我既不能和这些伟大的人物相比,所以就不能僭越地穿他们的衣服。”
  庄严的男子深深地考虑了一会儿,于是说:
  “我考虑起来,先生,恐怕里奥·亨特尔夫人让她的客人看见你这样一位名人穿了本来的服装而不是化装的服装,也许会叫她更高兴呢。我可以冒昧和你约定你可以例外,先生——不错,我完全相信,为了让里奥·亨特尔夫人高兴我是可以这样冒昧约定的。”
  “既然这样,”匹克威克说,“我是非常乐于去的。”
  “我浪费你的时间了,阁下,”庄严的男子说,像是突然想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先生。我不阻搁你了,那么我可以告诉里奥·亨特尔夫人,她将恭候你和你的卓越的朋友们的大驾了?早安,阁下,我很引以为荣,见到这样出众的一位人物——留步,阁下;不用客气了。”也不让匹克威克有时间提出抗议或者否认,里奥·亨特尔先生就庄严地大摇大摆走了。
  匹克威克戴上帽子,走到孔雀饭店,但是文克尔已经在他之前把化装跳舞会的消息传到那边了。
  “卜特太太要去的,”这是他用来招呼他的领袖的第一句话。
  “是吗?”匹克威克说。
  “扮做阿波罗,”文克尔回答。“不过卜特反对那紧身外套。”
  “对的。他是完全对的,”匹克威克强调地说。
  “是呀;——所以她要穿一件缀着金光闪闪的饰物的白色丝绒袍子了。”
  “但她扮的角色,他们看得出吗?”史拿格拉斯问。
  “他们自然看得出,”文克尔愤然地回答。“他们会看见她的七弦琴,不是吗?”
  “哦;我忘了这一点,”史拿格拉斯说。
  “我要成为一个土匪,”特普曼插嘴说。
  “什么!”匹克威克吃了一惊。
  “扮作一个土匪,”特普曼先生温顺地重复一遍。
  “你不是想说,”匹克威克庄重地严厉地注视着他的朋友说,“特普曼阁下,你的意思是要穿上一件绿色的天鹅绒外套,拖着两寸长的燕尾吧?”
  “正是这样,阁下,”特普曼热烈地回答说。“为什么不呢?”
  “因为,”匹克威克大大地激动了。“因为你上了岁数了,阁下。”
  “年纪太大!”特普曼喊。
  “假使还需要其他反对的充分的理由的话,”匹克威克继续说,“那就是你太胖。”
  “阁下,”特普曼说,他的脸涨得通红了。“你这是侮辱。”
  “阁下,”匹克威克用同样的口气回答说,“这对于你的侮辱,还抵不上你在我面前穿上带两寸燕尾的绿天鹅绒外套所给我的侮辱的一半呢。”
  “阁下,”特普曼说,“你是一个无聊透顶的家伙。”
  “阁下,”匹克威克说,“你也是一个!”
  特普曼走前一两步,对匹克威克恶狠狠地盯着。匹克威克回报以同样的眼光,通过他的眼镜集中成一个焦点,并且表示鄙夷地嘘一口气。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在旁边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两人之间的这种场面。
  “阁下,”稍停一下之后,特普曼用低而深沉的声音说话了,“是你说过我年纪太大。”
  “是的,”匹克威克说。
  “还说胖。”
  “说过。”
  “还说是一个无聊的家伙。”
  “的确如此!”
  可怕的停顿。
  “阁下,”特普曼用兴奋得发抖的声音说,同时卷着袖口,“我对于你的爱慕是很大的——非常之大——但是我必须在你身上取得即时报复的快感。”
  “来吧,阁下!”匹克威克回答。受到这场对话的煽动性的刺激,这位英勇人物当真把身体摆出了害了麻痹症的姿势,两位旁观者深信他是把这作为防御姿势的。
  “什么!”史拿格拉斯喊,他突然终于恢复了他之前被极度的惊慌所剥夺了的说话能力,冒着太阳穴上吃他们各人一下的危险冲到两人之间。“你们这是干什么!匹克威克,全世界的眼睛都看着你哪!特普曼!你和我们大家一样都分沾他不朽的光荣的1可耻呵,绅士们;可耻呵。
  暂时的激情在匹克威克的开朗而平坦的额头上所造成的那些不常有的条纹,在他的年轻朋友说这番话的时候,逐渐平解了,就象铅笔迹碰到橡皮作用下一样。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就已经恢复了它平时的那种仁慈的表情。
  “我冒失了,”匹克威克说,“非常冒失。特普曼,你的手。”
  特普曼热烈地握住他朋友的手的时候,暗影从他脸上顿退无踪。
  “我也激动了,”他说。
  “不,不,”匹克威克插嘴说,“怪我。你扮土匪吗?”
  “不,不,”特普曼回答。
  “你赏我个面子穿吧,”匹克威克说。
  “好吧,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穿,”特普曼说。
  因此决定了特普曼、文克尔、史拿格拉斯都穿奇异服装。这样,匹克威克由于自己感情上的热情而同意了他的理智所反对的事情。——要想像出一个更动人的实例,来说明他的和善的性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纵使这里所记载的事情完全是虚构的话。
  所罗门·卢卡斯的资产正如里奥·亨特尔所说的——服装店之大——非常大——也许严格说不能算头等的,也不十分新,也没有任何一件衣服是严格按照任何一个时代的式样做的,但是所有衣服都或多或少有些闪光装饰;还有能什么比闪光装饰更美的呢!也许有人反对说这在白天穿是不适合的,可是大家都知道假使有灯,它们就会闪烁起来的;如果有人在白天开化装跳舞会,那么这全是召开者的错,是他使这些衣服不能像在夜里般出色的表演,闪光装饰却丝毫没有可以非难之处,道理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就是所罗门·卢卡斯的有力的议论;而特普曼、文克尔和史拿格拉斯就在这种议论的影响之下,用一些根据他的爱好和经验加以推荐的衣服盛装起来。
  在武器饭店租了一部马车,是给匹克威克派们坐的,一部四轮轻便马车,是给卜特先生和太太坐的,都是为了赴里奥·亨特尔夫人府上的盛会;关于这个盛会,卜特为了巧妙地表示受到邀请,所以就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颇为自信地预言了那“场面一定会具有各种多样的美妙的魅力——美和天才的迷人的闪现——奢华而阔绰的殷勤款待——尤其是,一种被最优美的风雅所柔化了的富丽,以及由于搭配出色十分和谐和最高雅的调和而美化了的装饰——假使跟这比较起来,即使寓言中的东方乐土的堂皇富丽也不免失色不少,正如某些心胸狭窄又没有大丈夫气概的人一样;这种人胆敢用他的妒嫉的毒液来玷污这位贞淑而优秀的夫人所筹备的盛会,而我这个卑微颂辞正是呈献在这位夫人的神座之前的。”
  最后几句是对《独立报》的刻毒的讽刺,《独立报》因为就接连四期用最大号的字排印文章嘲笑这件事,且把一切形容辞都用正楷字体。
  那个早晨到了;这一切看起来真有趣,特普曼穿上了土匪的全副服装,一件非常紧的外套保针毡似的套在他的背和肩上,两条腿的上半部是装在天鹅绒的短裤里,下半部裹了错综复杂的绑腿布——这是所有土匪所偏爱的东西。他那开阔而聪明相的脸孔上,装了假胡子,涂了一脸黑,伸在敞领衬衫上面;还有一顶宝塔糖式的帽子,上面装饰了各种颜色的丝带,这帽子他只好一路放在膝头上带去,因为当时世上还没有足以容纳一个男子戴着这样高的帽子坐的有顶马车哪。
  史拿格拉斯的样子也同样地幽默而可人,他一身蓝色丝绒短裤和斗篷,白色丝质紧身上衣和鞋子打扮,外加一顶希腊式的头盔:这任何人都知道(假使他们不知道,至少所罗门·卢卡斯是知道的)是一位“特鲁巴陀”的确凿有据的日常装束,从最早的时代直到他们最后在大地上绝迹,历来都是这样的装束。这一切都是有趣的,但是比起街上的群众看见马车过来时所发出的哄叫,就算不了什么了:卜特先生的轻便马车在前奔跑。他们的车子在后跟着,一同到卜特先生的门口,门开处,出现了扮作一个俄罗斯司法官的伟大的卜特,他手里拿着一根大鞭子,极其雅致地象征了《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严厉而强大的权力和它赏给社会的罪人那可怕的鞭笞。
  “好!”看见这走动着的有意思的东西,特普曼和史拿格拉斯都在过道里叫了起来。
  “好,绝妙!”也听见匹克威克在过道里叫。
  “嗬——卜特啊!”群众喊。卜特先生在这些欢呼声中,怀着谦和的尊严——这充分证明他知道自己的权力,也知道如何来运用它——微笑着进了四轮轻便马车。
  随后出现的是卜特太太,如果不是那长袍子,那她,就很像阿波罗了:伴着她的是文克尔,穿了浅红色的上衣,如果他不是和一般的邮差有点类似的话,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运动员。最后出来了匹克威克,他那紧身衣服和裹腿被看成是黑暗时代的遗物,和别人同样受到孩子们的欢迎及赞美;于是两部车子一同向里奥·亨特尔夫人的府上开去:维勒先生(他是去帮忙侍候的)坐在他主人坐的一部车子的驭者座上。
  当匹克威克一只手挽着土匪,另外一只手挽着“特鲁巴陀”庄严地走近入口时,聚在一起来看奇装异服的宾客们无论男、女、老、少无不欣喜若狂地乱叫。特普曼为了要打扮得优优雅雅地进园子,就努力把宝塔糖式的帽子戴在头上,他的这个动作引起了欢呼高潮。
  宴会准备得极其丰富可喜;充分实现了有先见之明的卜特所说的关于东方乐土的富丽堂皇的预言,立刻给予了卑劣的《独立报》的恶意言喻一种充分有力的反驳。那一又四分之一亩多点的园子挤满了人!从来没有像这样了不得的美、派头和文学。有一位年轻女士,是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做”诗的,她穿着回教国的王后和公主的服装,倚在一位在书评栏“做”文章的青年绅士的手臂上,他擅自穿上了陆军元帅的制服——除了靴子以外。这样的天才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任何明事理的人都会觉得见到他们是很光荣的。
  但是不仅如此,还有半打伦敦来的狮子——作家们,真正的作家们,他们写过整部的书,并且以后把它们印了出来——你在这里可以看到他们像一般人般走来走去。微笑着,闲谈着——呃,并且还谈着许许多多无聊的话哪,这番出乎仁慈的好意无非是想使别人更了解他们而已。此外还有一队戴着纸板帽子的乐队;四位“有来头的”穿了他们本地的服装的歌唱者,还有一打穿了他们本地的服装的雇佣的侍者——而且所穿的服装很脏。最后,尤其出色的是扮作米奴伐的里奥·亨特尔夫人,在接待着来宾们,因为想到她能够把这么多出众的人物邀集在一处,那满心的得意和欢喜正四处溢出。
  “匹克威克阁下到了,夫人,”一个仆人说,这时,这位绅士正向主持盛会的女神——里奥·亨特尔夫人走过来,手里拿着帽子,两只手臂挽着的是土匪和特鲁巴陀。
  “什么!来啦在哪里?”里奥·亨特尔夫人说,装作不胜惊喜的样子跳了起来。
  “这里,”匹克威克说。
  “我真的能荣幸见到匹克威克阁下本人吗!”里奥·亨特尔夫人大声地喊着说。
  “正是在下,夫人,”匹克威克恭敬地鞠着躬。“允许我把我的朋友们——特普曼阁下——文克尔阁下——史拿格拉斯阁下——介绍给《将逝之蛙》的女作家。”
  要那些穿了绿色天鹅绒短裤、紧身上衣,还戴了高帽子,或者穿了蓝丝绒紧身短裤和白丝绒上身,或者穿了绝不是为本人做的、一点也不管尺寸合不合身的短裤和高统靴,来鞠躬行礼,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亲身试过的人很少有人能体会到这种困难。特普曼为了竭力显得安闲和大方,使得他的身体扭成叫人不可思议的姿势——他的异装的朋友们所摆出来的那么天才的姿势也是旷古未有的。
  “匹克威克阁下,”里奥·亨特尔夫人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一整天都不离我左右。这里有好几百个人,我一定要给你介绍一下。”
  “你很客气,夫人,”匹克威克说。
  “首先,这是我的小女儿们;我几乎忘记了她们,”米奴伐说,随便地指一指两个长大成人的青年女士,一个大约有二十岁,另外一个大约是二十一、二岁,她们都装束得很年轻——究竟是为了使她们显得年轻些呢,不是为了使她们的妈妈显得年轻些,匹克威克没有明白告诉我们。
  “她们很漂亮哦,”两位少女被介绍了之后走开了,匹克威克就说。
  “她们非常像她们的妈妈,阁下,”卜特庄严地说。
  “啊,你这会说话的人,”里奥·亨特尔夫人喊,闹着玩地用扇子敲打着编辑先生的膀子。(米奴伐带着一把扇子!)
  “嘿,我亲爱的亨特尔太太呵,”卜特说,他在洞府是个常任的号手,“你知道的嘛,在去年皇家学会的展览会上,每一个人看见你的画像都问那是画的你还是你的最小的女儿;因为你们是这样地相像,如双胞胎姐妹,简直分不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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