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 第59章

  我只有打个哈哈同意他的话。我们经过一扇又小又脏的弹簧门,进入一间像个小箱子式的房间,闷热得很。沃甫赛先生正在里面脱下戏装,从丹麦人再交回英国人。房间小得无法挤身人内,只有开着箱子盖式的门,一个从另一个的肩头上欣赏他的卸装。
  “两位先生,”沃甫赛先生对我们说道,“能见到两位是我莫大的荣幸。皮普先生,请你原谅我如此冒昧的邀请。一方面因为我很早就和你相熟,二方面戏剧这个东西是大家承认的,无论贵族之家还是有钱人家,都把戏剧当成风雅之事。”
  这时,这位沃登加弗尔先生正拚命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王子丧胆,弄得全身是汗。
  “沃登加弗尔先生,把长统袜剥下来吧,”长统袜的所有人说道,“再不脱,就要绷破了;一绷破就绷掉了三十五个先令。演莎士比亚从来就没有用过这么好的袜子。你在椅子上坐稳,让我来给你脱。”
  说毕他便蹲下自己的腰身,开始为这个受害者剥长统袜。刚刚剥下了一只,这个受害者坐得不稳,便连椅子带人向后面倒下去。幸亏房间小得没有地方倒,所以椅子也倒不下去。
  直到此时我一直在担心要对这出戏有所评论,可是沃登加弗尔却得意非凡地望着我们大家,说道:
  “先生们,你们在台前观戏,感觉怎样?”
  赫伯特从我身后说道:“好极了。”同时用手指头戳了我一下。我也依样画葫芦地说:“好极了。”
  “先生们,你们看我这角色表演得如何?”这位沃登加弗尔问道,摆出的派头如果说不是十成,也有八成。
  赫伯特在我身后说道:“气势宏伟,生动细致。”同时又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所以我也胆子大了,仿佛自有独特高见,非得一鸣才行,我说:“气势宏伟,生动细致。”
  “今天得到你们二位先生的嘉奖,我实在太高兴了。”沃登加弗尔用威风凛凛的神气说着,尽管这时他的背已靠在墙上,而且两只手还紧紧抓住他的坐椅。
  “沃登加弗尔先生,我倒有一件事和你谈谈,”蹲下腰身的人说道,“我觉得你的演出有缺点。听我告诉你!我不担心有人会有不同意见,我反正要直言不讳。你演哈姆莱特的缺点是两条腿放偏了。上次的一个哈姆莱特也是我给化妆的,在排练时也是犯同一个错误,于是我就在他的两只脚胚骨上贴上两张大红封条。在又一次的排练时,也是最后一次彩排时,老兄,我就从正厅前座跑到后排去,一看到他表演时向着侧面,两腿放偏,便大声叫道:‘看不到红封条了!’当天晚上演出时,他的表演果然极佳。”
  沃登加弗尔先生对我微微一笑,仿佛是说“这是个忠实可靠的混饭人,对于他这种信口雌黄我还是可以宽恕的”。然后,他大声地对我说:“对于这里的观众来说,我的见解古典了些,也含蓄了些;不过他们有待提高,他们有待提高。”
  赫伯特和我一齐说,这是自然的,他们一定会提高的。
  沃登加弗尔先生说道:“两位先生,你们有没有发现在顶层楼座里有一个人,在演出葬礼那场时一个劲儿地捣蛋,我是说在台上演出葬札那场时,他在台下一个劲儿地乱起哄。”
  我们也就顺着说,好像是注意到有这么个人。我又补充说:“他喝醉了,一定喝醉了。”
  “哦,先生,他是不会喝醉的,”沃甫赛先生说道,“他的雇主对他留着意呢,先生。他的雇主不会让他喝醉的。”
  “你认识他的老板吗?”我问道。
  沃甫赛先生闭上他的双眼,然后又睁开来,他的这两项仪式表演得慢慢悠悠。“先生们,你们一定注意到,”他说道,“有一个不学无术胡乱吼叫的蠢驴,声音沙哑,表情卑鄙奸诈。我不想说他巧妙地扮演了,而是说他巧妙地完成了丹麦国王克劳狄斯的role(角色),请原谅我用了一个法文词汇。先生,这就是他的雇主。这就是我们干的这一行!”
  我说不清楚要是沃甫赛先生正处于心情沮丧的情况之下我会不会对他表示更大的同情,只是觉得此时对他是够同情的了。趁他正把背带背上,并因此把我们给挤到了门外的这一短暂机会,我便问赫伯特是不是把他请到我们那儿去吃夜宵?赫伯特说这样可以对他聊表寸心。于是我便邀请了他,他也欣然答应,和我们同往,把衣领裹到齐眼睛的地方。在旅馆里我们尽量招待他,他待在那里和我们一直谈到凌晨二时,一方面大谈他个人的成功,另一方面则是他的发展规划。他当时所讲的详情我已忘记,但有一点却记得很清楚,即随着他登上舞台,戏剧便开始振兴;而随着他离开舞台,戏剧将趋于毁灭。只要他一离开人世,戏剧便将一蹶不振,永无机会复兴。
  一切结束后,我终于痛苦地上床睡觉,痛苦地思念着埃斯苔娜,痛苦地梦到我的一切所谓遗产都成为泡影,而我不得不和赫伯特的未婚妻克拉娜结婚,否则我只有扮演哈姆莱特,由赫维仙小姐扮演鬼魂,而我站在两万观众之前,连二十个词的台词也说不出来。
  第三十二章
  一天,我正忙于在鄱凯特先生的指导下读书时,收到了一封由邮局送来的信。只看一眼信封,就使我忐忑不安,身上冒出冷汗。因为,尽管信封上的笔迹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已经预感到这封信是谁写来的。信纸上根本没有写“亲爱的皮普先生”、“亲爱的皮普”或者“亲爱的先生”等字样,甚至连“亲爱的”这类词都没有,一开始便写道:
  “我将于后日搭乘中午马车赴伦敦。我想你曾答应会来
  接我,是吗?无论如何都维仙小姐对你的承诺有印象,所以我
  遵命写信通知你。她要我向你问好。
  埃斯苔娜”
  我想如果时间允许,为了她来伦敦这一光辉时刻,我也该订做几套华美服装。当然这已经来不及了,只有用原有的旧衣服将就一下。这一突然事件使我的胃口顿减,直到她来的这天,我的心境一直紊乱一片,无法平静下来。而这天到了之后,我的情况只有更糟,马车还没有从我的故乡蓝野猪饭店开出,我就到了齐普塞德的伍德街驿站旁边溜达。我心中自然有数,可是总感到不放心,所以每隔五分钟就要看一下驿站马车是否已到。在这种方寸已乱的情况下,好容易挨了半个小时,倒好像等了四五个钟点一样。就这时,只见温米克朝着我走来。
  “喂,皮普先生,”他说道,“你好!真没有想到这里也成了你的游猎地区了。”
  我连忙向他解释,我正在等一位朋友,此人所乘马车即将抵达。我又问起他的城堡和那位老人家。
  “哦谢谢你,都好都好,”温米克说道,“特别是我的老爸爸,他精神可好啦,今年生日一过就整整八十二岁了。我正在合计,准备放八十二炮祝贺他的生日,当然要看四边邻居有没有意见,还要看我的这门炮吃得消吃不消。无论如何,这可绝不是伦敦的话题。你猜我现在上哪儿去?”
  “自然是去事务所了。”我看他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的,所以才这么说。
  “差不多,”温米克说道,“我正要到新门监狱去。我们正接受一桩盗窃银行的案子,我刚才在来的路上对事发现场做了一次视察,现在赶去和案件当事人交换点意见。”
  “你们的当事人就是犯案的强盗吗?”我问道。
  “不不,这怎么会呢,”温米克用很冷淡的语气说道,“他只是被人控告而已,你和我也可能被人控告,我们谁都会被人家指控,这是人尽皆知的。”
  “可是现在我们两人谁也没有受到控告。”我答道。
  “哦唷!”温米克说道,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胸口,“你真有心眼儿,皮普先生!你高兴到新门监狱去看一下吗?你有时间吗?”
  确实,我有很多时间,所以他一提出这个建议,真使我喜出望外。虽然他的建议和我想待在驿站等候马车的愿望相反,但我还是想趁此机会去消磨一下时间。我嘴上装着不情愿地喃喃自语,说得到驿站办公室中去打听一下时间,看是否来得及去一次新门监狱。办公室里的办事员很不耐烦,说最早马车也得在几时几分到,说得那么精确具体,其实,他不说我也和他一样知道得很清楚。然后,我回到温米克那里,又假装说要看一下表,十分惊讶地说道还有时间去一下,这才接受了他的建议。
  只几分钟我们就到了新门监狱。我们走进门房,只见几面光秃的墙上写着牢房规则,而规则中的字句都被挂在那里的镣铐遮挡住了。我们又从门房走进了监狱的内部。在那个时代,监狱管理实在马虎,后来才施行了过分严厉的管理,结果又造成错误,其实这正是对错误最严肃和最持久的惩罚。那时的重罪犯人在牢房中行动并不受约束,而且伙食比士兵们还好,更不用说比贫民好了。这样他们也就很少为了改进他们的饮食而放火烧监狱了。温米克和我进去的时候正是探监开始,啤酒店里来的侍者正在里面卖啤酒;犯人们都在院子里的酒吧前面购买啤酒,有的正和朋友们谈着心。这副景象混合着霉臭、恶心和混乱,使人感到沉闷、压抑。
  温米克穿行于犯人之中好像在他的花园中漫步一样潇洒自如,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有这种印象不是没有原因的,比如他看到花园里又在前夜出了一株新苗,便对他说道:“喂,汤姆船长吗?你怎么也来了?唉!真是。”然后又对另一株老苗说:“站在水池后面的不是布莱克·比尔吗?不见你已有两个月了,你怎么样呢?”同样,他一站在酒吧前,许多焦急的犯人便对他低声絮语,当然总是一个一个进行的,而温米克本人的那张邮筒口式长方大嘴却一动也不动。他总是看着他们倾听着谈话,仿佛他特别注意的是自从上次见面后他们有了哪些改进,在下一次提审时能不能繁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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