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 第52章

  我不情愿再看他的那种眼色,所以对他的这种语气没有再提出奉劝和抗议。
  “唔,先生,”乔这时说道,“我就告诉你这件事吧。皮普,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里,”他一动真情,便会称呼我皮普;但是一旦他要客套,就会叫我先生,“正好彭波契克驾着马车来了。就是这个人,”乔说着,在这里话锋转到一个新的方向,“在镇上,镇里镇外地胡说他是你幼年时代的伙伴,又说你自己也把他当成一同玩耍的朋友。有时他把我弄得火冒冒的,我简直气坏了。”
  “全是胡说八道。只有你,乔,才是我幼年时代的伙伴呢!”
  “这我完全自信,皮普,”乔说道,把头稍稍昂起一些,“虽然现在说来也没什么,先生。唔,皮普,还是这个家伙,他怒气冲冲地来到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直向我冲过来。先生,你知道我们干活儿的人,在那里抽口烟喝杯酒,轻松一下,不是追求过分的刺激。而这个家伙对我说:‘约瑟夫,郝维仙小姐她要找你谈一下。’”
  “乔,郝维仙小姐找你?”
  “她要找我谈一下,这是彭波契克讲的。”乔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对着天花板转着、望着。
  “乔,是这样吗?再说下去。”
  “先生,第二天,”乔望着我说道,仿佛我离他很远,“我自己梳洗于净后,便去看爱小姐。”
  “乔,爱小姐是谁?是郝维仙小姐吗?”
  乔好像在立他的遗嘱一样,用一副正正经经的合法神气一板一眼地说:“我说的是爱小姐,她也叫郝维仙,她见到我向我说,‘葛奇里先生,你和皮普先生通信吗?’我接到过你一封信,所以我就说,‘是。’记得当年我和你姐姐结婚,先生,我对她说愿意,而现在,皮普,我回答你朋友提出的问题,我用了‘是’。她对我说,‘那么你告诉他,埃斯苔娜已经回家了,她很乐意和他见面。’”
  我望着乔,面孔感到火辣辣的。我深深了解,我脸上发热的一个间接原因是我的良心意识到,如果早知道乔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我本应该对他更热情一些。
  乔继续说道:“我从她那里回家,便要毕蒂写信告诉你,可她不大赞成。毕蒂说,‘我知道他最喜欢有话当面讲,反正现在是假期,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于是我就作了决定,先生。”乔说着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皮普,我祝你永远健康,永远发财,步步高升。”
  “乔,你现在就要走吗?”
  “是的,我要走了。”乔答道。
  “乔,不过,你要回来吃饭啊?”
  “不回来吃饭了。”乔说道。
  我们四目相遇,他向我伸出手来,那“先生”一词在刚强的男子汉心中便消融殆尽了。
  “皮普,我亲爱的老弟,生活本来就是由许多不同的零件组合而成的。就说人吧,有的人是铁匠,有的人是银匠,有的人是金匠,还有的人是铜匠。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既有相逢,又有别离,何足为奇?今日相逢,我们之间如果有什么错事,错误都归于我。你和我二人在伦敦、在任何地方都到不了一块儿,除非回到自己家中,才能重新成为好朋友,相互了解。我一走你就看不见我穿这套衣服了;穿这套衣服不是为了自尊,而是为了需要;错就错在这些衣服。我一离开铁匠铺,一离开厨房,或者一离开沼泽地,就会感到不舒服。要是你想起我穿着打铁的工作服,手上拿了铁锤,甚至嘴上叼着烟斗,也许你就顺眼了。要是有一天你希望来看我,你就来,把头伸进铁匠铺的窗户,看一眼铁匠乔,那时他正站在老铁砧的旁边,腰间围着被烧得焦黄的旧围裙,操持着他的老本行,你看我就会顺眼了。我是很迟钝的人,但是我希望我讲的话都是在铁砧上千锤百炼出来的。哦,亲爱的老朋友皮普,我的老弟,愿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在我的想象中我对乔没有误解,他的心地既纯朴又尊严。就从他所说的这一番话可以看出,不相称的衣服算不了什么,他的尊严却令人佩服,即使到了天国,他的尊严也不会比现在更高。这时,他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额头,便悄然离去。等我从恍馆之中清醒过来,匆忙举步追去,在附近的几条街上寻找他,然而他已经踪迹皆无。
  第二十八章
  显然,第二天我将不得不回到我故乡的小镇。一开始,由于内心的忏悔和歉意,所以觉得很自然我该住在乔的家里。后来,我预定好次日返镇的马车,到鄱凯特先生家去请过假,心情又起了变化,踌躇不定是不是要住在乔的家里,于是我编造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说我应该住在蓝野猪饭店。什么住在乔家中会带来许多不便啦;什么我突如其来地跑去,他们对我的住宿会一无准备啦;什么我住的地方不能离郝维仙小姐的家过远,她这个人十分严厉,不能使她不高兴啦。天下所有的骗子比起自我欺骗的人来就算不上什么了,而我就是这样一个自我编造理由来欺骗自己的人。我干的就是这么奇怪的事。假使我把别人的假币当作真币收下来,那是我的无辜所致,不是什么怪事;现在的问题是我明明知道这是我自己造的假币,却骗自己说是真币。要是有一个陌生人,表示对我感谢,假装为了保险起见,替我把钞票用纸包好,暗中却抽去钞票,换上了废纸,这还情有可原;可问题是我自己包上了一堆废纸,却递给自己当作钞票!
  刚刚决定必须住在蓝野猪饭店,在另一个问题上我又犹豫不决了,心头颇为不安,即我究竟该不该带着讨债鬼去呢?如果带上这个穿着讲究的小跟班,让他站在蓝野猪饭店里的马房拱道口显示他的高统皮靴,那有多么得意;而且要是这个讨债鬼突然出现在那个裁缝铺里,准保把那个特拉布所雇的不懂礼貌的小伙计吓得要死。不过,从另一方面看,特拉布的小伙计也许会巴结他,表示热情,把我的一切底细向他揭露;说不定这个小伙计会把我的跟班给轰到街上去,因为我知道他是个轻率鲁莽、不顾死活的家伙。还有,我的女恩主一旦听到这件事,也许不会赞成。前思后想,最后还是决定把讨债鬼留在伦敦。
  我所乘的是在下午开出的一班马车,这时正值冬季来临,所以要到天黑之后两三个小时才能抵达目的地。马车从交叉钥匙形的旅馆招牌那里开出的时间是二时整,因此我提前了一刻钟到达开车地点,由讨债鬼侍候我上车。其实,侍候这个词只是说说而已,如果能够推托,他是不会侍候我的。
  在那个时代,到我们家乡去的驿车上通常要装运几个囚犯送到监狱船去。我过去常听人说起这些坐在车顶上面的乘客,而且也不止一次地亲眼见到过他们,坐在公路上奔驰的马车顶上,悬着两条戴着镣铐的腿,晃来晃去。所以,这次赫伯特赶到车站的院子里为我送行并告诉我今天有几名罪犯在车上和我同行时,我一点不感到大惊小怪。不过,一听到罪犯这个词我就会不自觉地感到畏缩,其实这早已是陈年往事,也没有必要再闻之失色。
  “汉德尔,和囚犯同车你不在意吗?”赫伯特问道。
  “噢,我不在意。”
  “我看你似乎不喜欢他们,是吗?”
  “我不能装出喜欢他们,我想你也不会特别喜欢他们吧。不过我不在意他们。”
  “看,他们来了!”赫伯特说道,“他们从一家小酒吧中出来了。他们看上去多么卑鄙下贱啊!”
  我猜想这两个犯人是去请他们的差官喝酒的,因为他们旁边有一个看守跟着,三个人从酒吧出来都用手擦着嘴巴。这两个犯人手上戴着手铐,腿上戴着脚镣——这种镣铐的样式我很熟悉。他们穿的衣服我也很熟悉。他们的看守带着两把手枪,胳肢窝下还夹着一根结结实实的大头棒,不过他对两个犯人倒很体贴,让他们站在他的旁边,一起看着套马车;从他的态度上看,这两个犯人好似暂时还不作正式展出的展品,而他本人则像一位博物馆馆长。两个犯人中有一个比较高些,也比较强壮,但却穿着一套比较小的囚犯号服。也许这个世界大会捉弄人,无论对犯人或自由人都一个样,许多事都神秘莫测。他的双臂双腿就像大大的针插,衣服紧束在身上使身体都变了样,真令人感到荒谬绝伦。他那只半睁半闭的眼睛,我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就是那个我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看到的人。那是个星期六的夜晚,他坐在长靠椅上,用无形的手枪瞄准着我。
  一望而知,他还没有认出我来,就好像在这一生中从没有见过我一样。他的眼光飘过来望着我,估价着我的表链,然后他随便吐了一口痰,对另一个囚犯说了些什么,他们两人便一齐大笑起来,接着把两个人铐在一起的手铐眶哪一响,他们便又一齐转过身去,望着别的什么东西了。他们号衣的背后写着很大的号码,好像是两扇街道店铺的门。他们皮肤上生着癞疮,又粗糙又难看,真像低等动物。他们腿部过镣铐的地方扎着手帕,也许是为了挡住羞耻。大家都望着他们,却又躲开他们。正如赫伯特所说,他们太卑鄙、太下贱了,简直令人难以人目。
  这可不是最糟的事,最糟的事还在后面。问题在于车顶上的那块地方已经由一户搬离伦敦的人家放满了东西,因此这两个犯人便没有地方坐了,只有坐在车夫后面的一排前座上。有一个易发怒的旅客原来预定的是前排第四个座位,这一来便大动肝火。他说这是破坏合约的行为,竟然让他和如此的无赖同坐,这简直是恶毒的、坏心肠的、卑鄙下流的和可耻的等等,一切骂人的话都用上了。这时马车已准备就绪,车夫本人也不耐烦了,我们全体旅客正准备上车,两个犯人和他们的看守也来了。他们一来就带来一股面包肉汤的气味,还有粗呢子气味、搓绳场的麻绳气味以及炉石的气味。
  “先生,请不要太介意这件事,”看守向那位发脾气的旅客恳求说,“我来坐在你的旁边,让他们两人坐在边上好了。他们一定不会妨碍你的,先生。你只当根本没有这两个人就是了。”
  “不要怪我,”那位我认识的犯人大声喝道,“我本来就不想去,我本来就想留下来。依我所想,谁来代替我都欢迎。”
  “也欢迎代替我,”另一个犯人也粗鲁地说道,“如果以我的方式做,我一定不会妨碍大家。”说毕他们两人大笑起来,并且开始剥硬果吃,果壳随便乱吐。我想,要是我自己也处于他们这种境况,如此地受人轻蔑,我一定也会和他们的行为一样。
  最后,对于这位怒气冲冲的先生来讲毫无补救的余地,要么他认倒霉,和犯人同坐,要么等到下一班再走。他还是上了车,嘴里仍然是抱怨不断,骂骂咧咧的。看守坐在他的旁边,两个犯人也费力地爬上了车。我认识的那位犯人正坐在我后面,嘴里的热气全呼在我的头发上。
  车子离开时,赫伯特对我说:“汉德尔,再见!”我心里暗想,多么幸运啊,亏他给我起了个名字,而没有叫我皮普。
  要描述这位犯人的呼气有多么剧烈是不可能的,不仅一口口热气喷在我后脑勺上,而且顺着我的脊梁骨向各处分散,一直钻进我的骨髓,还带着一股酸味,一直酸到牙齿的根上。他呼出的气比任何一个人都多,呼气的声音也比任何一个人都响亮。我只有蜷缩身体,尽量忍受住他的呼气,不过这样一来,我感到自己一边的肩越耸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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