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导 第9章

  有时,大宅里还要增加些别的客人。厄泼克劳斯地方不大,但是人人都来默斯格罗夫府上拜访,因此默斯格罗夫府上举行的宴会、接待的客人(应邀的和偶尔来访的)比谁家的都多。 他们真是吃香极了。
  默斯格罗夫家小姐对跳舞如醉如狂,因此晚会末了偶尔要安排一次计划外的小型舞会。离厄泼克劳斯不远有一家表亲,家境不那么富裕,全靠来默斯格罗夫家娱乐娱乐。他们随时随刻都能来,帮助弹弹琴,跳跳舞,真是无可不可。安妮宁肯担任伴奏的任务,也不愿意干那蹦蹦跳跳的事情,于是便整小时地为大家弹奏乡下圆舞曲。她的这种友好举动总要博得默斯格罗夫夫妇的欢心,使她们比任何时候都更赏识她的音乐才能,而且经常受到这样的恭维:“弹得好啊,安妮小姐!真是好极啦!天哪!你的那些小指头动得多欢啊!”
  就这样,前三个星期过去了,米迦勒节来临了。现在,安妮心里又该思恋凯林奇了。一个可爱的家让给了别人。那些可爱的房间和家具,迷人的树林和庭园景色,就要受到别人的观赏,为别人所利用!九月二十九日那天,安妮无法去想别的心思。到了晚上,她听见玛丽说了一句触动悲怀的话。当时,玛丽一有机会记起当天的日期,便惊讶地说道:“哎呀,克罗夫特夫妇不就是今天要来凯林奇吗?好在我先前没想起这件事。这事真叫我伤心啊!”
  克罗夫特夫妇以不折不扣的海军作风,雷厉风行地搬进了凯林奇大厦,而且等着客人光临。玛丽也有登门拜访之必要,为此她甚感懊恼。“谁也不晓得我心里会有多么难受。我要尽量往后推延。”可是她又心神不定,后来硬是劝说丈夫早早用车把她送了过去,回来时那副神气活现、怡然自得的激动神情,简直无法形容。安妮没有车不能去,为此她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过,她还是想见见克罗夫特夫妇,所以,当他们回访的时候,她很高兴自己就在屋里。他们光临了,可惜房主人不在家,只有这姊妹俩呆在一起。说来也巧,克罗夫特夫人同安妮坐到了一块儿,而海军少将则坐在玛丽旁边,他乐呵呵地逗着她的小家伙玩,显得非常和蔼可亲,而安妮恰好可以在一旁观察,看看姐弟俩有什么相似之处,即使在容貌上发现不了,也能在声音、性情或谈吐中捕捉得到。
  克罗夫特夫人虽说既不高也不胖,但她体态丰盈,亭亭玉立,富有活力,使她显得十分精神。她的眼睛乌黑透亮,牙齿洁白整齐,脸上和颜悦色。不过,她在海上的时间几乎和她丈夫一样多,面孔晒得又红又黑,这就使她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三十八岁要大上几岁。她举止坦然,大方,果断,不像是个缺乏自信的人,一举一动都不含糊。然而她既不失之粗俗,又不缺乏风趣但凡牵涉到凯林奇的事情,她总是十分照顾安妮的情绪,这真使安妮为之赞叹,也使她感到高兴,特别是在头半分钟里,甚至就在介绍的当儿,她便满意地发现,克罗夫特夫人没有露出知情或是疑心的丝毫迹象,不可能产生何形式的偏见。在这一点上,安妮非常放心,因此充满了力量和勇气,直到后来克罗夫特夫人突然冒出一句话,才使她像触电似的为之一惊:
  “我发现,我弟弟呆在这一带的时候,荣幸地结识了你,而不是你姐姐。”
  安妮希望自己已经跨过了羞怯的年龄,但她肯定没有跨过容易冲动的年龄。
  “你也许还没听说他结婚了吧?”克罗夫特夫人接着说道。
  现在,安妮可以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啦。原来,当克罗夫特夫人接下来的话说明她在谈论温特沃思先生时,安妮高兴地感到,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对她的两个弟弟都适用。她当即认识到,克罗夫特夫人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很可能是爱德华,而不是弗雷德里克。她为自己的健忘而感到羞愧,便带着相宜的兴趣,倾听克罗夫特夫人介绍她们那位过去的邻居的目前情况。
  余下的时间平平静静地过去了。最后,正当客人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听见海军少将对玛丽说:
  “我们正在期待克罗夫特夫人的一位弟弟,他不久要来此地。你想必听说过他的名字吧?”
  他的话头被两个孩子打断了,他们一拥而上,像老朋友似的缠住他,扬言不让他走。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他们的种种建议吸引住了,什么要他把他们装进上衣口袋里带走呀,不一而足,闹得他无暇把话说完,甚至也记不起自己说到哪儿了。于是,安妮只能尽量劝慰自己:他说的一定还是那同一个弟弟。不过,她还没达到十拿九稳的地步,急切地想打听一下克罗夫特夫妇有没有在大宅里说起这件事,因为他们是先去那里走访的。
  当天晚上,大宅一家人要来乡舍做客。因为眼下时令太晚,此类拜访不宜徒步进行,主人们便等着听马车的声音。恰在这时,默斯格罗夫家二小姐走了进来。众人见此情景,首先产生了一个绝望的念头,认为她是来道歉的,这一晚上他们只好自己消磨啦。玛丽已经做好了忍受屈辱的充分准备,不想路易莎令人释然地说道:只有她一个人是走来的,为的是给竖琴让地方,因为竖琴也装在车子里拉来了。
  “我要告诉你们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补充说道,“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我过来告诉你们一声,我爸爸妈妈今晚情绪不好,特别是我妈妈。她在苦苦思念可怜的理查德!我们大家一致认为,最好带上竖琴,因为竖琴似乎比钢琴更能使她开心。我要告诉你们她为什么情绪不好。克罗夫特夫妇上午来访的时候(他们后来拜访了这里,是吧?),他们偶然提到,克罗夫特夫人的兄弟温特沃思上校刚刚回到英国,或者是被休役了什么的,眼下就要来看望他们。极为不幸的是,他们走了之后,妈妈不由得想起,可怜的理查德一度有个舰长,就姓温特沃思,或者与此很相似的一个姓。我不知道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过远在他去世之前,可怜的家伙!妈妈查了查他的书信遗物,发现确实如此,她百分之百地断定,这就是那个人。她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件事,想着可怜的理查德!所以,我们必须尽量高高兴兴的,以便不要老是想着如此伤心的事情。”
  这段叫人心酸的家史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默斯格罗夫夫妇不幸有个令人烦恼、无可救药的儿子,但是幸运的是,他还不到二十岁便离开了人世。原来,他因为禀性愚蠢,在岸上管束不住,便被送到海上。他始终得不到家人的关照,不过他也根本不配得到关照。他几乎查无音讯,也没有人感到遗憾,谁想两年前,噩耗传到厄泼克劳斯,说他死在海外。
  尽食他妹妹现在拼命地可怜他,把他称作“可怜的理查德”,可在事实上,他一向只不过是个愚笨、冷酷、无用的迪克·默斯格罗夫(“迪克”就是“理查德”的筒称),因为他投有积下什么德,可以使他有权享有比这简称更高的称呼,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他在海上服了几年役。在这期间,他像所有的海军候补生一样、特别是像那些每个舰长都不想要的海军候补生一徉,总是被调来调去,其中包括在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上校的护卫舰拉科尼亚号上呆了六个月。经过舰长做工作,他从拉科尼正号上给父母亲写了两封信,这是他整个离家期间他们收到的仅有的两封信。也就是说:仅有的两封不图私利的信。共余的信全是来要钱的。
  他在两封信中都称赞了他的舰长。然而,他的父母向来不大注意这种事,对人名舰名压根儿不留心,也不感兴趣,所以当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有时人会产生灵感,默斯格罗夫太太那天突然想起温特沃思的名字,把它同她儿子挂上钩,似乎就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灵感。
  她去看信,发现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虽然时间隔了很久,她儿子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他的过失已被人们淡忘,但是如今重读这两封信,却使她极为动情。真比最初听到噩耗时还悲痛万分,默斯格罗夫先生同样大动感情,只是程度上比不上他太太。他们来到乡舍之后,起先显然想要大伙倾听他们重新絮叨这件事,后来又需要兴高采烈的众人对他们进行劝慰。
  他们俩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温特沃思上校,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对过去的岁月感到困感不解,最后断定他兴许,也可能就是他们从克利夫顿回来后,记得见过一两次的温特沃思上校——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但是他们说不上究竟是七年前还是六年前。听他们这么说着,对安妮的神经不啻是一种新的磨砺。不过她觉得,她必须使自己习惯于这磨砺。既然温特沃思真的要来乡下,她必须告诫自已在这种问题上不要神经过敏。现在看来,问题不仅仅是温特沃思很快要来,而且默斯格罗夫夫妇由于十分感激他对可怜的迪克的好意关照,十分尊重他的人格〔迪克受到他六个月的关照,曾用热烈而夹有错别字的言词称赞他是个“帅气的好小伙子,只是对教练太苛刻”,这些都足以显示出他的人格)。便一门心思在想,当他们一听说他的到来,就向他自我介绍,与他交个朋友。
  两人打定这样的主意,不觉给晚会带来了几分愉快的气息。
  上卷 第07章
  又过了不几天,人们都知道温特沃思上校来到了凯林奇。默斯格罗夫先生去拜访过他,回来后对他赞不绝口。他同克罗夫特夫妇约定,下周末来厄泼克劳斯吃饭。使默斯格罗夫先生大为失望的是,他不能定个更早的日子。他实在有点迫不及待了,想尽早把温特沃思上校请到自己府上,用酒窖里最浓烈、最上等的好酒款待他,借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是他还得等待一个星期。可在安妮看来,却仅仅只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后,他们想必就要见面啦。她马上又兴起了这样的愿望:哪怕能有一个星期的保险期也好。
  温特沃思上校早早地回访了默斯格罗夫先生,而在那半个钟头里,安妮也险些同时迈进默斯格罗夫府上。实际上,她和玛丽正动身朝大宅走去,正如她后来所知,她们不可避免地要见到他啦!不料恰在这时,玛丽的长子由于严重摔伤被抱回了家,正好拖住了她俩。见到孩子处于这般情景,两人便完全打消了去大宅的念头。不过,安妮一听说自己逃避了这次会面,又不能不感到庆幸,即使后来为孩子担惊受怕的时候,也是如此。
  姊妹俩发现,孩子的锁骨脱位了。孩子肩上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能不引起一些万分惊恐的念头!那是个令人忧伤的下午,安妮当即忙碌起来:派这个去喊医生,吩咐那个赶上去通知孩子的父亲,劝慰那做母亲的不要过于悲痛,管束所有的用人,打发走老二,关照抚慰那可怜的受难者。除了这些之外,她又想起大宅的人还不知道,便连忙派人去通知,不想引来一伙子人,帮不了忙不说,还大惊小怪地问个不停。
  首先使安妮感到欣慰的是,她妹夫回来了。他可以好好地照料妻子。第二个福音则是医生的到来。直至他来检查了孩子之前,大家因为不明了孩子的病情,一个个都吓得要命。他们猜想伤势很重,可又不晓得伤在哪里。现在可好,锁骨这么快就给复位了,尽管罗宾逊先生摸了又摸,揉了又揉,看上去非常严肃,同孩子的父亲和姨妈说起话来声音很低,大家还是充满了希望,可以放心地散去吃晚饭。就在大家分手之前,两个小姑姑竟然抛开了侄子的病情,报告了温特沃思上校来访的消息。她们等父母亲走后又逗留了五分钟,尽力说明她们如何喜爱他,他有多么漂亮,多么和蔼可亲,她们觉得自己的男朋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即使过去最喜欢的男朋友也远远比不上他。她们听见爸爸请他留下来吃饭,心里大为高兴。不料上校说实在无能为力,她们又不胜遗憾。后来经不住爸爸妈妈恳切邀请,他答应第二天再来和他们共进晚餐——实际上就是明日,她们又感到高兴至极。他答应的时候态度那么和悦,好像他感到了他们盛意邀请的全部动机,当然他照理也应该感到。总而言之,他的整个神态,他的一言一语是那样的温文尔雅,她们可以向大家保证:她们两人完全被他迷住了。她们说罢扭身就走,心里充满了钟情,也充满了喜悦。显然,她们一味想着温特沃思上校,并没把小查尔斯放在心上。
  黄昏的时候,两位小姐伴随父亲过来探问,又把那个故事和她们大喜若狂的心情重新述说了一番。默斯格罗夫先生不再像先前那样为孙子担忧,他现在也跟着称赞起上校来。他认为现在没有理由推迟对温特沃思上校的宴请,只是觉得很遗憾,乡舍一家人可能不愿丢下那小家伙来参加他们的宴会。孩子的父母亲刚才还惊恐万状的,岂能忍心撇下孩子:“哦!不,决不能丢下那小家伙!”安妮一想到自己可以逃脱赴宴,感到十分高兴,便情不自禁地在一旁跟着帮腔,强烈反对丢下小家伙不管。
  后来,查尔斯·默斯格罗夫还真有点动心,只听他说:“孩子的情况良好,我还真想去结识一下温特沃思上校。也许我晚上可以去参加一会儿。我不想在那里吃饭,不过我可以进去坐上半个钟头。”但是,他在这点上遭到了妻子的激烈反对,她说:“哦!不,查尔斯,我的确不能放你走。你只要想一想,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孩子一夜安然无恙,第二天情况仍然良好。看来,要确定脊柱没受损伤,还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不过,罗宾逊先生没有发现可以进一步引起惊恐的症候,因而,查尔斯·默斯格罗夫觉得没有必要再守在家里。孩子要躺在床上,有人陪着他逗趣,还要尽量保持安静,可是一个做父亲的能做些什么呢?这完全是女人家的事情,他在家里起不到任何作用,再把他关在屋里岂不是荒唐至极。他父亲很希望他见见温特沃思上校,既然没有理由不去,那他就应该去一趟。结果,当他打猎回来的时候,他毅然公开宣称:他准备马上换装,去大宅赴宴。
  “孩子的情况好得不能再好了,”他说。“所以我刚才告诉父亲说我要去,他认为我做得很对。亲爱的,有你姐姐和你在一起,我就毫无顾虑啦。你自己不愿意离开孩子,可你瞧我又帮不上忙。要是有什么情况,安妮会打发人去叫我的。”
  做夫妻的一般都懂得什么时候提出反对意见是徒劳无益的。玛丽从查尔斯的说话态度看得出来,他是打定主意非去不可的,你想强拦也拦不住。所以她一声不吭,直到他走出屋去。可是,一旦只剩下安妮听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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