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导 第8章

  “告诉你吧,事情可多啦,多得我一时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在给父亲的图书、图画复制一份目录。我陪麦肯齐去了几趟花园,想搞清楚并且让麦肯齐也搞清楚:伊丽莎白的哪些花草是准备送给拉塞尔夫人的。我还有自己的一些琐事需要安排,一些图书和琴谱需要分门别类地清理,再加上要收拾自己的箱子,因为我没有及时搞清楚马车准备什么时刻出发。我还有一件尴尬的事情要办:几乎跑遍教区的各家各户,算是告别吧。我听说他们有这个希望。这些事情花了我好多时间。”
  玛丽顿了片刻,然后说道:“哎呀!我们昨天到普尔家吃的晚饭,对此你还只字没问过我呢。”
  “这么说你去啦?我之所以没有问你,是因为我断定你一准因病放弃了。”
  “哦,哪里!我去啦。我昨天身体挺好,直到今天早晨,我一直安然无恙。我要是不去,岂不成了咄咄怪事。”
  “我很高兴你当时情况良好,希望你们举行了个愉快的晚宴。”
  “不过如此。你总是事先就知道宴席上吃什么,什么人参加。而且自己没有马车,那可太不舒服啦。默斯格罗夫夫妇带我去的,真挤死人啦!他们两个块头那么大,占去那么多地方。默斯格罗夫先生总是坐在前面,这样一来我就跟亨丽埃塔和路易莎挤在后座上。我想,我今天的病八成就是这么挤出来的。”
  安妮继续耐着性子,强露着笑颜,几乎把玛丽的病给治好了。过了不久,她就可以挺直身子坐在沙发上,并且希望吃晚饭的时候能离开沙发。随即,她又把这话抛到了脑后,走到屋子对面,摆弄起了花束。接着,她吃起了冷肉,以后又没事儿似地建议出去散散步。
  两人准备好以后,她又说:“我们到哪儿去呢?我想你不会愿意赶在大宅里的人来看望你之前,先去拜一访他们吧?”
  “这我丝毫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安妮答道。“对于默斯格罗夫太太和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那样的熟人,我决不会在礼仪上斤斤计较。”
  “唔!他们应该尽早地来看望你。你是我的姐姐,他们应该懂得对你的礼貌。不过,我们还是去和他们坐一会儿吧,坐完之后再去尽兴地散我们的步。”
  安妮一向认为这种交往方式过于冒失。不过她又不想加以阻止,因为她觉得,虽说两家总是话不投机,可是免不了要你来我往的,因此,她们走到大宅,在客厅里坐了足足半个小时。那是间老式的方形客厅,地上铺着一块小地毯,地板闪闪发亮,住在家里的两位小姐在四面八方摆设了大钢琴、竖琴、花架和小桌子,使整个客厅渐渐呈现出一派混乱景象。噢!但愿护壁板上的真迹画像能显显神通,让身着棕色天鹅绒的绅士和身穿蓝色绸缎的淑女能看到这些情形,觉察到有人竟然如此地不要秩序,不要整洁!画像本身似乎在惊讶地凝视着。
  默斯格罗夫一家人和他们的房屋一样,正处于变化之中,也许是向好里变吧。两位做父母的保持着英格兰的旧风度,几位年轻人都染上了新派头。默斯格罗夫夫妇是一对大好人,殷勤好客,没受过多少教育,丝毫也不高雅。他们子女的思想举止倒还时髦一些。原来他们家里子女众多,可是除了查尔斯之外,只有两个长大成人,一位是二十岁的亨丽埃塔小姐,一位是十九岁的路易莎小如。她们在埃克塞特念过书,学到了该学的东西,如今就像数以千计的年轻小姐一样,活着就是为了赶赶时髦,图个欢乐和痛快。她们穿戴华丽,面孔俊俏,兴致勃勃,举止大方,在家里深受器重,到外面受人宠爱。安妮总是把她们视为她所结识的朋友中最为幸福的两个尤物。然而,正像我们大家都有一种惬意的优越感,以致谁都不愿与人对调,安妮也不想放弃自己那更优雅、更有教养的心灵,而去换取她们的所有乐趣。她只羡慕她们表面上能相互谅解,相互疼爱,和颜悦色,十分融洽,而她和自己的姐妹却很少能有这样的感情。
  她们受到了非常热情的接待。大宅一家人礼节周到;安妮心里清楚,她们在这方面一般是无可指摘的。大伙愉快地交谈着,半个钟头一晃就过去了。最后,经玛丽特意邀请,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也加入了散步的行列,对此,安妮丝毫也不感到惊奇。
  上卷 第06章
  安妮并不需要通过这次来访厄泼克劳斯,便能体味到:从一伙人来到另一伙人中间,虽说只有三英里之隔,却往往包含着谈吐、见解和观念上的全面改变。她以前每次来到这里,对此都深有感触,真希望埃利奥特府上的其他成员能有她这样的缘分,亲眼看看在凯林奇大厦看来是沸沸扬扬、众所关注的事情,在这里如何无声无息,无人问津。然而,经过这次访问,她觉得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地认识到,她必须吸取另外一个教训:人一走出自己的圈子,要对自己的无足轻重有个自知之明;因为她虽说人是来了,却在一门心思想着凯林奇两家人思考了几个星期的那桩事,当然也就期待会引起亲戚朋友的好奇与同情,谁想默斯格罗夫夫妇却先后说出了如此雷同的话:“安妮小姐,这么说沃尔特爵士和你姐姐已经走了。你看他们会在巴思什么地方住下来?”说罢也并不期待安妮回答。两位小姐补充说:“希望今冬咱们也去巴思。不过你要记住,爸爸,我们要是真去的话,必须呆在个好地方,别让我们去你的皇后广场啦!”这时,玛丽焦灼不安地补充道:“听我说吧,等你们都去巴思寻欢作乐的时候,我肯定会大享清福的!”
  安妮只能横下决心,将来不要这么自欺欺人,并且怀着更加深切的感激之情,庆幸自己能有一个像拉塞尔夫人那样真正富有同情心的朋友。
  默斯格罗夫父子俩要护猎,狩猎,养马,喂狗,看报;女眷们则让其它通常的家务事忙得不可开交,什么管理家务呀,与邻居来往呀,添置服装呀,跳舞唱歌呀。她承认,每一个社会小团体都有权决定自已的谈话内容。她希望,她不久能成为她现在加人的这个小团体的一个合格的成员。她预期要在厄泼克劳斯至少呆两个月,因此她理所当然地应该使自己的想象、记忆和种种念头,尽可能地不要脱离厄泼克劳斯。
  她并不担心这两个月。玛丽不像伊丽莎白那样令人反感,那样没有姐妹情,也不像伊丽莎白那样全然不听她的话。乡舍里的其他成员也没有任何令人不快的地方。她同妹夫一向很要好。两个孩子对她几乎像对母亲一样喜爱,但却比对母亲尊敬得多,他们给她带来了兴趣和乐趣,使她有了用武之地。
  查尔斯·默斯格罗夫为人谦和客气。他在理智与性情上无疑胜过他的妻子,但他缺乏才干,不善辞令,没有风度,回想起过去(因为他们过去有过联系),不会产生任何危险。不过,安妮和拉塞尔夫人都这样认为:他若是娶个更加匹配的妻子,兴许会有很大的长进;若是有个真正有见识的女人,他的身分兴许会变得更加举足轻重一些,他的行为和爱好也许会变得更有价值,更有理智,更加优雅。其实,他除了游乐活动之外,于什么都不热衷,时光都白白浪费掉了,也不看点书,或是干点别的有益的事情。他是个乐呵呵的人,从来不受妻子情绪时高时低的影响,玛丽再不讲道理,他都能忍耐,有时真让安妮感到钦佩。总的来说,虽然他们经常有点小的争执(由于受到双方的恳求,她自己有时也身不由己地给卷了进去),他们还是可以被看作幸福的一对。他们在要钱这一点上总是十分合拍,很想从他父亲那里捞到一份厚礼。不过像在大多数问题上一样,查尔斯在这个问题上占了上风。当玛丽把他父亲不送礼视为一大耻辱时,他总是替父亲分辩,说他的钱还有许多其他用场,他有权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至于说到管教孩子,他的理论比他妻子的高明得多,而且他的做法也不赖。安妮经常听他说:“要不是玛丽从中干预,我会把孩子管得服服帖帖的。”安妮也十分相信他这话。反过来,她又听玛丽责怪说:“查尔斯把孩子惯坏了,我都管教不住了。”她听了这话从来不想说声“的确如此”。
  她住在这里最不愉快的一件事情,就是他们各方对她太倾心诉胆,两房的牢骚话她听得太多。大家都知道她对她妹妹有些办法,便一再不切实际地请求她,至少是暗示她施加点影响。“我希望你能劝劝玛丽,不要总是想象自己身体不爽。”这是查尔斯的话。于是,玛丽便悻悻地说道:“我相信,查尔斯即使眼看着我快死了,也会认为我没有什么大病。当然啦,安妮,你要是肯帮忙的话,就请你告诉他,我的确病得很厉害——比我说的历害得多。”
  玛丽宣称:“虽然做奶奶的总想见见孙子,我可不愿意把孩子送到大宅,因为她对他们过于娇惯,过于迁就,给他们吃那么多杂食、甜食,以至孩子们回来后,这后半天准是又吐又闹。”等默斯格罗夫太太一得到机会单独和安妮呆在一起,她便会趁机说道:“哦!安妮小姐,要是查尔斯夫人对那些孩子多少有点你的办法,那就好啦。他们在你面前个个都判若两人!当然啦,总的来说,他们都给宠坏了!真遗憾,你不能帮你妹妹学会管教孩子。这些孩子既漂亮又健康,跟谁比都不差,好可怜的小宝贝啊!这可不是我偏心眼。查尔斯夫人压根儿不晓得如何管教孩子!天哪!他们有时候真能烦人。实话对你说吧,安妮小姐,这就使我不大愿意在自己家里见到他们,不然的话,我会多见见他们的。我想,查尔斯夫人见我不常请他们来,一定不太高兴。不过你知道,跟那些你随时都得阻阻挡挡的孩子在一起,可真够令人讨厌的。什么‘别做这个’啦,‘别干那个’啦。你要是想让他们老实些,只能多给他们吃点糕点,尽管这对他们没有好处。”
  另外,她还听见玛丽这样说:“默斯格罗夫太太认为自己的用人都很踏实可靠,谁要是对此有所怀疑,便是大逆不道。但是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的上房女仆和洗衣女工压根儿不干活,一天到晚在村里闲逛。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碰见她们。我敢说,我每去两次保育室就能见到她们一次。假如杰米玛不是世界上最踏实可靠的用人,那就准会让她们给带坏了;她告诉我说,她们总是诱惑她和她们一起散步。”而到了默斯格罗夫太太嘴里,话却是这样说的:“我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矩,决不干涉儿媳的任何事情,因为我知道这使不得。不过,安妮小姐,你或许能帮助解决些问题,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对查尔斯夫人的保姆没有好感。我听到她的一些怪事,她总是游游荡荡的。就我所知,我敢说她是个讲究穿戴的女人,任何用人接近她都会被带坏。我知道,查尔斯夫人极其信赖她。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好让你留心注意。你要是有什么看不惯的,要敢于提出来。”
  玛丽还抱怨说,大宅里请人家吃饭的时候,默斯格罗夫太太连她应该享有的优先权都不给她。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待她如此随随便便,致使她有失自己的地位。一天,安妮正在和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散步,她们其中的一位谈起了地位、有地位的人和人们对地位的嫉妒,她说:“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你说,有的人真够荒唐的,死抱住自己的地位不放,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对地位想得开,不计较。但是我希望有人能向玛丽进一言,假如她不是那么顽固不化,特别是不一要总是盛气凌人地抢母亲的位置,那就好多了。谁也不怀疑她比母亲有优先权(玛丽是准男爵的女儿,所以地位在其婆婆之上,在社交场合应该享有优先权),但是她倘若不是那么时刻坚持的话,倒会更得体一些。这并不是说母亲对此有所计较,可我知道有许多人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安妮如何帮助解决这些问题呢?她充其量只能耐心地听着,为种种苦衷打打圆场,替双方都开脱开脱。她暗示说大家挨得这么近,相互间应该包涵着点才是,而且把送给她妹妹的暗示说得更加明白易懂。
  从其他各方面来看,她的访问开始得很顺利,进行得也很顺利。由于改变了住所和话题,搬到离凯林奇三英里远的地方,她的情绪也随之好转。玛丽朝夕有人作伴,病情有所好转。她们同大宅一家人的日常交往,因为乡舍的人既没有什么真挚的感情要流露,又没有什么贴心的话儿要倾诉,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干,反倒成了好事。当然,这种酬酢交往几乎有点过分,因为她们每天早上都要聚到一起,晚上几乎从不分离。不过安妮觉得,假若不能在往常的地方看到默斯格罗夫夫妇可敬的身影,假若听不见他们的女儿谈唱嘻笑的声音,她们姊妹俩也不会过得这么愉快。
  她的钢琴比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弹得出色得多,但她嗓音不好,不会弹竖琴,也没有慈爱的父母坐在旁边自得其乐。她心里很清楚,她的演奏并不受欢迎,只不过出于礼貌,或是给别人提提神罢了。她知道,当她弹琴的时候,只有她自己从中得到快乐。不过,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感觉了。她自十四岁失去亲爱的母亲以来,生平除了一段很短的时间以外,从未感受过被人洗耳恭听的幸福,从未受到过真正的赞赏和鼓励。在音乐这个天地里,她历来总是感到孤苦伶仃的。默斯格罗夫夫妇只偏爱自己两个女儿的演奏,对别人的演奏却完全似听非听,这与其说使她为自己感到羞辱,不如说使她为默斯格罗夫家小姐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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