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吉卜赛人 第15章

  【第八章】
  当教区长知道了伊薇和易思华夫妇的亲密来往后,伊薇对这事的结果有点惊讶。她原以为父亲不会在意的。以他平素那种诙谐自许的作风来说,他可以算是不拘俗套、风趣到家的好好先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保守的无政府主义者;那就是说,跟许多人一样,他是个怀疑论者。这种无政府主义,深入到他诙谐的谈吐及秘密的思绪上。他的保守主义,是基于这种无政府主义的一种混杂恐慌。这种保守主义控制了他的一举一动。而他的思想,在私底下,却是极端吓人的东西。因此,在他的生活里,他盲目地惧怕那些不拘俗套的人。
  当他的保守主义以及卑鄙的恐惧心理到达顶点的时候,他总是翘起嘴唇,龇牙咧嘴,像一只狗一样嘲笑着。
  “我听说你最近交的朋友是离了一半婚的佛雪太太,和那个‘麻格若’(maguereau鲭,亦名青鱼)易思华。”他对伊薇说。
  伊薇不知道所谓‘麻格若’是什么,可是她察觉出教区长牙齿中的毒素。
  “我刚认识他们。”她说。“他们非常好,真的。他们大概在个把月后就要结婚了。”
  教区长满怀仇恨地看着她漫不经心的面孔。在他体内某处地方,怯懦着。他生性怯懦。而生性怯懦的人是天生的奴隶,根深蒂固的本能,使他们对那些可能突然将“奴隶项圈”扣上他们脖子的人满怀致命的恐惧心理。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教区长才如此卑微的蜷缩着,在那个“月之女神”面前,这么卑微地蜷缩着:因为他像个奴隶一样,怕受到她轻蔑——一个生性自由者对一个生性卑贱者的轻蔑。
  伊薇也具有一种自由的特性。她,有一天,也会认清他,也会将她轻蔑的奴隶项圈叭哒一声扣上他的脖子。
  可是,该让她得手吗?这一次,他会预先挣扎。他的奴性会躲在一角,像只逼入死角的老鼠;但他有逼入死角老鼠的勇气。
  “我想他们跟你是同类!”他冷笑着。
  “不错,他们是。”她没有察觉他话中的含意,高兴地说。“我真的非常喜欢他们。你知道他们看来那么实在,那么诚实。”
  “你对诚实的看法真怪!”他讥嘲着。“一个小吃软饭的,和一个比他大的女人私奔,靠她的钱养活!而那女人丢下了家和孩子!我不知道你这种诚实的观念是从哪里得来的。希望不是从我这里。虽然你刚刚认识他们,你倒像跟他们很熟了嘛。你在哪里认识他们的?”
  “我骑脚踏车出去玩的时候,他们开着汽车过来,我们就碰巧谈上了。她立刻告诉我她是谁,好让我不致弄错。她的确很诚实。”
  可怜的伊薇挣扎着要支撑下去。
  “从那天以后,你常见到他们?”
  “啊,我只去过两次。”
  “去哪里?”
  “去他们在司考斯比的小屋。”
  他恨恨地看着她,彷佛能够“看死”她一样。像只穷途末路的老鼠,他从她面前逐渐退开,退到书房的窗帘旁边。在心里某处地方,他正在细数女儿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无可告人的堕落根性,就像过去他认为那个“月之女神”具有的那种堕落根性一样。即使心中些微的暗示,也使他无法忍受。那些他归之于面前这位饱受惊吓的女孩身上的劣根性,使他退缩了,所有的毒牙都显露在那张英俊的脸上了。
  “这么说,你才认识他们,是不是?”他说。“我晓得了,你的血液里有说谎的本性。我不相信这是我传给你的。”
  伊薇一言不发地把脸侧开。她想起了祖母那次厚颜无耻的抵赖。
  “你为什么要结交那对下流夫妇?”他冷嘲着。“难道世上让你结交的正派人士还不够多吗?谁都会以为你是条迷途的狗,因为没有正派的人和你相处,你就不得不去巴结那些下流男女。你的血液里,还有比说谎更坏的东西吗?”
  “我的血液里有比说谎更坏的东西?”她问。一阵冰冷的幻灭感传遍她的全身。她不正常吗?她是一个具有一半犯罪血液的畸形人吗?这使她感到浑身冰冷。
  在他眼里,她只是带着隐在她那像鸟儿般纯洁和处子般柔嫩的脸孔背后的堕落根性,厚颜无耻地活下去的一个生命。那个“月之女神”过去就是这样:一朵白雪花。一想到那个“月之女神”会堕落到什么程度,他便有一种虐待式的恐怖痉挛。甚至他对她的爱——那曾是与生俱来的恐惧的人所有的爱欲——都是一种罪恶了,那么,那种未经正式结合,不具名份的爱,又能算什么呢?
  “你有些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他嘲笑着。“如果你不想老死在精神病院的话,你最好遏止它,而且愈快愈好。”
  “为什么?”她脸色苍白而沉默,冰冻般的恐惧感使她麻木了。“为什么要说犯罪狂?我做了什么?”
  “那是你和你的造物主之间的事,”他揶揄着。“我永远不会过问。但是有些倾向势必逼人把他送进精神病院,除非这些倾向能及时制止。”
  “你是指像认识易思华夫妇这类的事?”伊薇在一段麻木恐惧的间歇之后这样问。
  “我是指像跟佛雪太太——一个犹太女人,和前少校易思华——一个为了钱而和一个比自己大的女人私奔的男人混在一起这类事?嗯,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可是你不能那样说,”伊薇大叫道。“他是一个十分单纯直爽的人。”
  “他显然跟你是同一类人。”
  “嗯。——在某方面,我认为他是跟我同类。我原以为你会喜欢他的,”伊薇直截了当地说,几乎有一点不知所云。
  教区长又退到窗幔里面,好像这个女孩子用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威胁他似的。
  “不要再说了,”他狞恶地咆哮着。“不要再说了。你已经说得太多了,越描越黑。我不要再知道更多可厌的事了。”
  “可是,有什么讨厌的事呢?”她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她那种天真烂漫,无所忌讳的质朴性格使他不快,更使他恐惧。
  “别说了!”他声音低沉地说。“要是你步上你母亲的后尘,我一定先杀了你。”
  他背靠着书房的天鹅绒窗幔,站在那里,眼睛狂乱,活像一对耗子眼,含着恐惧、愤怒、憎恨。她看着他,一阵麻木、冰冻的寂寞感觉袭上心头。对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意义。
  接下去,是一阵难堪的死寂,沉重得难以打破。最后,她还是看向他。她那双年轻、清澈、受挫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对他的轻蔑,像奴隶项圈一样,加到了他的颈上。
  “你是说,我不该结交易思华夫妇?”她说。
  “你愿结交就结交。”他讥嘲道。“但是这样做,你就不要期望和祖母,茜茜姑妈、露秀在一起。我不能让她们受到连累。只要世间有所谓贤妻良母的话,你的祖母就是,她已经忍受了一次耻辱内心茫乱的打击了,我绝不让她再受任何打击。”
  伊薇朦胧的听他讲着这番话,但只听进了一半。
  “我会写信给他们说,你不赞成我和他们交往。”她神思不属的说。
  “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可是要记住,你必须尊重祖母无瑕的这一大把年纪,你必须在那些清白的人和身心俱秽的人中间作一选择。”
  再度的沉默。然后她望着他,她的那张脸迷惑无比。可是在她混乱的心绪之后,是那生性自由者特有的静谧、贞洁的蔑视。他,以及所有泽维尔家的人,都是生性低贱者。
  “好罢。”她说。“我就写信说你不赞成我与他们交往吧!”
  他没有回答她。他有一点得意,私底下,觉得自己胜利了,可是仍然有些沮丧。
  “我尽量想法不让你祖母和茜茜姑妈知道这件事,”他说。“既然你是秘密地交往,就不必公开了。”
  一阵郁闷的沉寂。
  “好罢,”她说。“我去写信。”
  于是她悄悄走出房间。
  她写了封短菚给易思华太太。“亲爱的易思华太太,爸爸不赞成我来看你们。所以如果我中止来访,希望你们能够谅解。至为抱歉——”这就是全部内容。
  信投邮后,她感到一阵阴郁空虚。如今她甚至对自己的想法都害怕起来了。此刻,她多么希望投入吉卜赛人修长、美好的胸怀中。她要他搂着她,安慰她,鼓励她,实时只有那么一剎那也好。伊薇需要他的鼓励,来对抗父亲。她感到父亲对她只有一种充满厌恶的畏惧心理。
  但同时她又畏缩了,这使她几乎寸步难行。她怕这种想法是淫荡的,是一种犯罪狂。好像一走路,这种恐惧就就会伤及她的脚踝似的。这种恐惧,这种对于卑微者、对于她父亲、对于每样属于人的蜂涌而来的事物,所生出巨大而冰冷的恐惧,像一个大沼泽般吞噬了她,使她沉进去,两腿发软,对每一个她所遇见的人,都充满了厌恶和恐惧。
  然而,她很快就使自己适应了她对人们的新观念。她总得活下去。和自己的面包、牛油争吵是没有用的。对生命期望太多,实在过分幼稚。所以,以战后这一代的快速适应力,她适应了新的事实。她的父亲就是那个样子,他会一直装模作样下去。而她也打算依样画葫芦,跟着装模作样下去。
  于是,在活泼欢乐、如轻纱飘舞般的无忧无虑下面,一股坚毅的力量形成了,就像岩石在她心中凝结一样。由于同情心的崩溃,她丧失了幻想。外表上,她似乎还是老样子;内心里,她却强硬、冷漠,还有一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报复心。
  表面上,她仍旧是老样子。这是游戏的一部份。当环境保持原样时,至少在表面上,她必须符合别人对她的期望。
  但是,报复心理却显露在她对人的新见解上。在教区长风流潇洒的外表下,她看出教区长是个软软弱无能的人。她看不起他。然而,在某方面,她又喜欢他。感情真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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