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二、“这个要消灭那个”(2)

  那时的思想只有在这种方式下才是自由的,它也只能全部标明在人们称为建筑的这些书上。假若它不是凭借着建筑的形式而是凭借着手稿的形式保存下来,假若它敢于不小心去冒那种危险,那它早就被刽子手在公共场所烧掉了。教堂大门廊所代表的思维目击了书籍这种思维蒙受的苦难。泥水工程要想得见天日,只有这一条路,于是它就从各方面迅速地汇集到这里。这样就产生了大量的大教堂,覆盖了整个欧洲,其数目之多简直难以相信,哪怕是在把它们核对过之后。社会的一切物质力量,一切精神力量,都集中于同一个焦点——建筑艺术上。用这个方法,借口给上帝修建教堂,艺术就以宏伟的规模发展起来了。
  于是,有些生来是诗人的人也变成了建筑家。散布在群众里的天才,在封建统治下各方面都受到压抑,就象处在青铜的头盔下一样,他们只有在建筑艺术身边才能找到出路,只有通过这门艺术才能涌现出来。他们的《伊利亚特》就采取了大教堂的形式,别的艺术也全都顺从建筑艺术,而且成为建筑艺术的一门分支。这是些伟大作品的匠师。建筑家、诗人和大师们都亲自来计算它前墙上共有多少雕刻,它玻璃窗上有多少彩色绘画以及聆听它的管风琴和钟的齐鸣。就连那可怜的坚持要在手稿中过日子的所谓诗学,也不得不在圣歌或散文的形式下进入教堂。总之,它们和希腊牺牲节上演的埃斯库罗斯①的悲剧以及所罗门神庙上演的《创世记》②一样,起的都是同样的作用。
  ①埃斯库罗斯(约前525—前456),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
  ②即圣经《旧约》的第一卷。
  这样,在古腾堡之前,建筑艺术一直是主要的普遍的创作体裁。这部花岗岩的书从东方开始,被古希腊和古罗马所继承,在中世纪写出了最后一页。
  而且,人民艺术这一社会现象,它替代了我们刚才在中世纪所见到的等级建筑,在历史上其他伟大的时代里,将和一切与人类智慧有关的运动同时出现。
  因此在这里,我们只是以卷轴的形式简要地陈述其发展的规律。在远古时代的东方——这原始时代的摇篮——在印度建筑之后,是腓尼基建筑——这位丰满的阿拉伯建筑的母亲;在古代,在埃及建筑——那伊特鲁立亚和蛮石建筑风格①只不过是它的一个变种——之后,是希腊建筑,它的罗马风格只不过是装饰物过多的迦太基圆屋顶的延续而已;在近代,在罗曼建筑之后,是哥特式建筑。我们在把这三组建筑都各分为二的时候,就能在印度建筑艺术、埃及建筑艺术和罗曼建筑艺术这三位姐姐身上找到同样的象征,即神权政治、等级、统一、教义、神话和上帝;至于腓尼基建筑艺术、希腊建筑艺术、哥特式建筑艺术这三位妹妹,不管她们原有的形式如何迥异,在她们身上也能找到同样的标记,即自由,民众和人。
  不管名叫婆罗门②、袄教僧侣还是教皇,我们在印度、埃及或罗曼式泥水工程上永远只能感觉到“祭司的存在”,除了祭司之外别无其他。在人民的建筑艺术中就不是这样,它们较为富丽堂皇,但并不那么神圣。腓尼基的建筑艺术有商人气息,希腊的则有共和政体气息,而哥特式艺术则有市民气息。
  ①蛮石建筑,如希腊古城迈锡尼的建筑。
  ②印度古代的宗教。
  神权时代一切建筑的普遍特征是一成不变,害怕进步,固守传统,它把一切原始形式当作神圣,把不可理解的随意想象当作人和自然界一切形态的象征已经由来已久,成为习惯。这是些特定的被授以宗教奥秘的人才读得懂的晦涩的书,再说所有的形式,所有的变形本身,都还具有一种使它变得不可侵犯的意味在内。不要去要求印度的、埃及的和罗曼的泥水工程改进它们的图案或是改善它们的雕刻艺术,任何改进对它们来说都是违反教规的。在这些建筑艺术里,教条的生硬仿佛散发到了石头里,有如第二次石化一样。
  同这种情况相反,人民的泥水工程的一般特征却是变化,进步,奇特,丰富和无穷的动力。它们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宗教,它们想的只是自己的美,只注意并且不断改进自己的雕塑或阿拉伯式的装饰图案。它们是属于世俗生活的,它们有了一些人性的东西,它们不断使之渗入神圣的象征并在其下发展自己。因此有些建筑可以被一切人,被一切聪明和富于想象力的人所接受,虽然依旧是象征性的,但它们好象大自然一样容易了解。在神权时代的建筑艺术和这种建筑艺术之间,存在着神的语言与凡人的语言、象形文字与美术、所罗门与费狄亚①的差异。
  ①费狄亚是古希腊最大的雕塑家。
  要是把到目前为止的那些简要叙述来概括一下,而不去管那上千种证据和上千种不足道的反对意见,人们就会看出建筑艺术一直到十五世纪都是人类的主要记录,在那段时期,世界上没有一种稍为复杂的思想不以建筑形式表达的。人民的思想就象宗教的一切法则一样,也有它们自己的纪念碑,最后人类没有任何一种重要的思想不被建筑艺术写在石头上。为什么呢?因为一切思想,无论是宗教的还是哲学的,都有兴趣永远流传下去,因为激动过一代人的思想,还想留下来去激动另外几代人。况且手稿的经久性又是何等的不可靠!而一座建筑却是一部多么结实耐久经得起考验的书!一把火或者一个残暴的人,就能将那写下的语言毁掉,但是要毁掉那建筑物所代表的语言,却需要一次社会革命或尘世的革命。野蛮人曾践踏过古罗马的大剧场,洪水或许会淹没古埃及的金字塔。
  到十五世纪情况就完全改变了。
  人类的思想发现了一种能永久流传的方式。它不仅比建筑艺术更耐久更坚固,而且更简单更容易。建筑艺术走下了它的宝座。俄耳甫斯的石头文字将要由古腾堡的铅字继承下来。
  书籍将要消灭建筑。
  印刷术的发明是最重大的历史事件,它是革命之母,它是人类完全革新了的表现方式,这是抛弃了一种形式而获得另一种形式的人类思想,是从亚当以来就象征着智慧的那条蛇的最后一次蜕变。
  在印刷的形式下,思想比任何时候都更易于流传,它是飞翔的,逮不住的,不能毁坏的,它和空气溶合在一起。在建筑艺术统治时期它就以大山的形式出现,强有力地占领一个地区,统治一个世纪。现在它变成了一群飞鸟,飞散在四面八方,同时占领了空中和地面。
  我们再说一遍,这样看来它是更难以消灭了,它从坚硬的变成生动活泼的了,它从有期限的变成不朽的了。你可以毁坏那成堆的东西,但你怎么去
  消灭那无处不在的东西呢?假若发生了洪水,在大山被波涛淹没很久之后鸟儿却仍然飞翔如故,在洪水里会浮起仅有的一艘方舟,鸟儿便会去停息在上面,和方舟一道飘浮水面,一道来观看洪水的退去。在这场混乱中诞生的新世界,一出世就会看见被淹没了的那个旧世界的思想在它上面飞翔,生动活泼得象长着翅膀一样。
  当人们看见这种表现方式不但最容易保存,并且最为简单、最为便当、最易实现时,当人们想到它并不拖带一件巨大的行李,并不搬动一件笨重的用具时,当人们把那种为了要借一座建筑来表达一种思想便不得不去求助四五种其他艺术以及成吨的金属、整座大山的石头、整座森林的木材以及成群成群的工人时,当人们把它同那种以书的形式出现的思想,那种只要有少许纸张和墨水,只要有支笔就能表达的思想来作对比时,人类的智慧就抛弃了建筑艺术而采取了印刷术,这有什么可以惊奇的呢?要是突然把一条河流原来水道里的水和挖在它水位线下渠道里的水来一次截流,河水就会舍弃原来的河床他去。
  同样,自从发明了印刷术以后,建筑艺术就逐渐变得枯燥无味,日益衰老和剥落。人们似乎感到水位下落了,活力消失了,各个时期各民族的思想从它那里退出来了。那种衰退的情况,在十五世纪还是几乎感觉不到的,那时印刷业还太弱,顶多只能从强有力的建筑艺术过剩的精力里汲取一点力量。但是从十六世纪以来,建筑艺术的弊病变得更加明显,它基本上已经不能表现社会,它变成了可怜的古典艺术,它从高卢人的艺术、欧洲人的艺术和土著人的艺术变成了希腊罗马式的,从真正的现代的作品变成仿古的赝品了。这种衰落就是人们所谓的文艺复兴。然而这却是一种体面的衰落,因为哥特式的古老天才,这个在美因兹①巨大印刷机背后落山的太阳,有时依旧把它最后的余晖投射在拉丁式拱廊和戈林斯式柱廊的一大堆混合建筑物上。
  ①美因兹,德国城市,在莱茵河左岸。
  这就是我们当作黎明旭日的那个黄昏夕照。
  而且,当建筑艺术已经只是一种象其他艺术那样的艺术时,当它不再是一种艺术的总和、一种统治一切压制一切的艺术时,它便不再具有阻挡其他艺术的力量了。那些艺术便自行解放,脱离了建筑家的掌握,各自走它们自己的路。它们全都达到了这种决裂的地步。分离在增长,雕刻变成了雕塑艺术,画片变成了绘画,音乐摆脱了经文。那真如同一个帝国在它的亚历山大死后便瓦解了,它的那些省份便都自封为王国一样。
  于是产生了拉斐尔、米盖朗琪罗、若望·古戎①和巴来斯特里纳②,那些在光辉的十六世纪里涌现出来的优秀艺术家。
  ①若望·古戎,法国十六世纪雕塑家和建筑师。
  ②巴来斯特里纳(1525—1594),意大利音乐家。
  和各种艺术同时,思想也从各方面自行解放。中世纪的异端邪说已经给天主教留下了巨大的创伤。十六世纪破坏了宗教的统一。在印刷术以前,宗教改革不过是一种分裂,印刷术却给了它一个革命。没有印刷机,异端邪说便会软弱无力。不管是命中注定的还是出于天意,古腾堡总是路德的先驱。
  那时,中世纪的太阳完全西落了,哥特式的天才永远在艺术的天际熄灭了,建筑艺术也就日渐暗淡,褪色,消逝了。印刷的书——建筑物的蛀虫——把它蛀空,吃掉了。看来它已经剥落,凋零,憔悴,它变得毫无价值,贫乏而一无所有。它再也不能表现什么,甚至不再引起大家对另一个时代艺术的回忆。它还原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被别的艺术抛弃了,因为人类的思想抛弃了它。它把那些建筑上的粗制滥造归咎于缺少艺术家,普通玻璃代替了彩绘玻璃,石匠继承了雕刻家。永别了,所有的特色,所有的元气,一切充满智慧和生命力的东西,都再见了。建筑艺术好象工场里可怜的乞丐,从一本抄本爬行到另一本抄本。在十六世纪就觉得它一定要死去的米盖朗琪罗,有过一个最后的想法,一个失望的想法,这位曾经在巴特农神殿的废墟上再现了万神庙①的艺术巨人,建造了罗马的圣比埃尔教堂。那是值得单独留存下来的伟大工程,那是建筑艺术的最后新颖之作,是那位伟大艺术家在那本合上了的宏伟的石头记事册下面留下的签名。米盖朗琪罗逝世了,在幽灵与阴影的状态中残存下来的建筑艺术又能干些什么呢?它抓住罗马的圣比埃尔教堂,模仿它,歪曲它。这是种怪癖,这也真是可悲。每个世纪各有自己的罗马圣比埃尔教堂呀。十七世纪有慈惠谷女修院,十八世纪有圣热纳维埃夫大寺院。每个国家各有自己的罗马圣比埃尔教堂,伦敦有它自己的,彼得堡有它自己的,巴黎有两座或三座。这是不足道的遗嘱,是一种衰落的伟大艺术临终前回到童年时代去的胡言乱语。假若我们放下刚才提到的这些特殊的纪念性建筑而去考察这一艺术从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间的一般情况,我们就会看到同样的低落和衰败。从弗朗索瓦二世以来,建筑物的建筑形式就逐渐消失,而几何形式随之产生,就象一个消瘦的病人的骨架一样。那些艺术性的美丽的线条,让位给几何图形的冷峻的线条。一座建筑不再是一座建筑了,它变成了一个多面体几何图形。于是建筑艺术苦于去遮掩那种裸露。希腊式三角楣同罗马式三角楣互相参杂在一起,这就是巴特农神殿式的万神庙,罗马的圣比埃尔教堂。这就是亨利四世的四角由石头砌就的砖房,王宫广场,太子广场。这就是路易十三的那些教堂,沉重,低矮,象驼子那样背着一个低低的,矮矮的圆拱顶。这就是马扎兰式的建筑艺术,如四国大学②那个意大利劣等仿制品。这就是路易十四的那些宫殿,廷臣们的长排营房,呆板,冰冷,使人生厌。最后是路易十五的宫殿,连同那些菊形花纹和细面条般的装饰,以及使这一陈旧过时、残缺而又精心布置的建筑艺术变形了的全部弊病和废物。从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由于几何形建筑的发展,使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现在艺术仅仅是骨架上的一层皮而已,它可怜地发出了临终的呻吟。
  ①万神庙,古罗马著名庙宇,在那里祭祀基督教所有的神。
  ②马扎兰是意大利的红衣主教,曾任路易十三朝第一任首相。四国大学是他创办的。
  这时印刷术变得怎么样了?离建筑艺术而去的全部生命力都来到了它的身上。随着建筑艺术的衰落,印刷术膨胀了,变得更为有力。人类思想花费在建筑上的精力,它从此就去倾注在书籍上。在建筑艺术日渐衰落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印刷术,从十六世纪起就同建筑术进行斗争而且把它消灭了。到了十七世纪,印刷术已经享有相当的权威,变得相当神气了,它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胜利的宝座上,给世界带来了因伟大的文艺世纪的到来而感到的喜悦。在路易十四的宫廷里得到长期发展的印刷术,到了十八世纪就重新握起路德的古剑,以伏尔泰为武器,气势汹汹地奔去攻击古老的欧洲,它早就不以建筑艺术作为自己的表现方式了。到十八世纪告终时,它已经摧毁了一切。到了十九世纪,它将要重新创建一切。
  不过,现在我们要问,这两种艺术中到底是哪一种真正地表现了三个世纪以来的人类思想呢?是哪种艺术把它表达出来了呢?是哪种艺术不仅表现了它的文学的和经院哲学的爱好,而且还表现了它的广阔、深刻和普遍的变迁?是哪种艺术既不中断而又不留空隙地经常盘踞在人类这种行动着的千足怪物之上?是建筑术呢还是印刷术?
  是印刷术。假若我们不想欺骗自己,建筑艺术是死去了,永不复返地死去了,被印刷的书消灭了,由于不够耐久和费用较贵而被消灭了。每座教堂都价值亿万。请大家想一想,到底需要多少投资,假若要去重写那本建筑艺术的书,要在大地上重新建造起千万座建筑,要回到那种时代,那时建筑物之多就象一个亲眼看见过的人说的那样:“我们可以这么说,为了穿上一身教会的白衣服,这个世界就整个地摇晃起来,它已经把旧衣服都扔掉了。”
  (格拉倍·拉居尔孚斯)一本书很快就印出来了,价钱如此便宜,又能够流传广远!人类全部的思想在这个斜坡上滚转时多么令人惊奇啊!这并不是说建筑艺术再也不能在什么地方去修建一座漂亮的宏伟建筑,一件孤零零的杰作。在印刷术的统治下,人们依旧能够随时看到一根柱子,我想那是由一支军队用乱七八糟的大炮建造成的,就象在建筑艺术统治时的《伊利亚特》和《罗曼赛罗》、《摩诃婆罗多》①和《尼伯龙之歌》②一样,都是由全体民众把许多吟游史诗合并和堆砌而成的。二十世纪可能会突然诞生一位天才的建筑家,就象十三世纪忽然诞生了但丁③一样。然而建筑艺术将不再是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占统治地位的艺术了。人类的伟大诗篇,伟大建筑,伟大作品不会再修建起来,而是要印刷出来。
  从此,纵然建筑艺术还可能东山再起,它也不再是主人了。它将要服从文学的管辖,就象文学过去服从它的管辖一样。这两种艺术各自的地位都会转化。在建筑艺术的时代,诗歌同建筑的确很少有相似之处。在印度,毗耶娑④就象一座塔一样,楼台林立,奇特而又难以捉摸。在埃及东部,诗歌也象建筑物一样,有其线条的雄伟与庄严;在古希腊,诗歌是美的,宁静的,沉着的;在基督教的欧洲,诗歌有天主教的尊严,有民众的朴实,有一个复兴时期丰富多采的发展。《圣经》就象金字塔,《伊利亚特》就象巴特农神殿,荷马就象费狄亚。但丁是十三世纪最后的一座罗曼式教堂,莎士比亚是十六世纪最后的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①摩诃婆罗多,一译《玛哈帕腊达》,印度古代梵文叙事诗,意思是“伟大的婆罗多王后裔”。
  ②《尼伯龙之歌》,德国史诗,形成于公元一二〇〇年左右。
  ③但丁是意大利十三世纪下半叶到十四世纪初期最伟大的诗人,长诗《神曲》的作者。
  ④毗耶娑,一译维雅萨,又译广博仙人,印度古代传说中的圣人。相传是他把《吠陀》整理成现有的形式,著名史诗《摩诃婆罗多》也是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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