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一 大厅(2)

  这些差不多全都无影无踪了。圣路易①在其中“成就了婚事”的那个机要室遭了什么难呀?他“穿着紫红羽缎上衣、棉毛布的宽马甲和黑呢外套躺在地毯上”,同若安魏耶②一起审理案件的那座花园遭了什么难呀?哪儿是西吉斯蒙皇帝③的寝宫?还有查理四世④的?还有“没领地的约翰”⑤的寝宫呢?哪儿是查理六世⑥颁布大赦令的那道楼梯?哪儿是马赛尔⑦当着王太子的面杀害罗贝尔·德·克雷蒙⑧和香槟元帅的那块石板?哪儿是伪教皇贝内迪克特的诏书被扯成碎片的那道小门?那些把诏书带来的人穿戴非常可笑,又从那里走出来去向全巴黎的人认罪。
  ①圣路易即法王路易九世,一二二六年至一二七〇年在位。
  ②若安魏耶(1224—1317),法国历史学家,路易九世的顾问。他的回忆录详述了路易九世统治时期以及十字军的历史。
  ③西吉斯蒙皇帝于一三八七年至一四三七年为匈牙利王,一四一一年至一四三七年为德意志皇帝,一四一九年至一四三七年为波希米亚王。
  ④查理四世于一三四六年至一三七八年为德意志皇帝。
  ⑤“没领地的约翰”是英王亨利二世之子,一一九九年至一二一六年在位。青年时代在法王奥古斯特的支持下背叛祖国。由于他夺走了法国贵族的未婚妻,被迫宣布放弃他在法国的领地。
  ⑥查理六世是查理五世之子,一三八〇年至一四二二年为法国国王。
  ⑦马赛尔是巴黎商会会长。一三五五年到一三五七年间他在法国政治上扮演过重要角色,激烈反对当时的王太子——后来的法王查理五世。
  ⑧克雷蒙是圣路易的第六个儿子。
  哪儿是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厅,连同那些尖拱、那些塑像、那些柱子、那些由于复杂的雕饰而显得支离破碎的巨大拱顶?那间金色的房间在哪里?它的门口有着一头石狮,垂着脑袋、夹着尾巴,就象所罗门座前的那些狮子一样姿态恭顺,表示暴力要服从正义。那些漂亮的门扇,漂亮的花玻璃窗又在哪里?那些曾经使比斯哥雷特认输的錾花的铁器在哪里?杜昂席的那些精工木器在哪里?……时间和人使这些卓绝的艺术遭受了什么样的摧残?关于这一切,关于古老的高卢历史,关于整个哥特式艺术,现在还有什么存留给我们呢?艺术方面给我们留下的只是这位笨拙的圣·热尔维教堂大门道的建筑师德·布罗斯先生的沉重的扁圆拱,至于历史方面给我们留下的,那只有巴推①之流对那根大柱的胡说八道了。
  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还是来说说古代那座司法宫的大厅吧。
  这座巨大的长方形大厅两头都被占据着,一头是那著名的大理石台子,那个台子在长度、宽度和厚度方面都是罕见的,正象早先土地赋税簿籍上那种能使卡冈都亚②读后兴趣大增的文体所描写的:“此大理石板真乃举世无匹”。另一头就是那座小礼拜堂。在圣母像前有着路易十一的跪着的塑像。
  路易十一又叫人把他认为深得天宠的象圣人一样的查理曼大帝和圣路易皇帝的塑像从那里搬走,并不在乎使那一列君王塑像里留下两个空空的壁龛。这座修建了才不过六年的小礼拜堂依然很新,仍旧保留着那种精致的建筑艺术所特有的高雅风格:到处是卓绝的雕刻、精妙的金属雕制品,它给我们指出哥特式艺术时代已经结束,现在已朝着十六世纪中叶文艺复兴时期那一富于想象的仙境迈进。正门顶端那透光的小小的花形玻璃窗,装饰得更为优美精巧,真可以说是一颗花边形状的星星。
  在大厅中央,正对着大门,是一座铺饰着金线织锦的看台,背靠墙壁,墙上有个特别入口,凭借走廊上一扇窗户通向那个金饰房间。这座看台是用来迎接弗朗德勒使臣们和另一些请来观赏圣迹剧的贵宾的。
  圣迹剧照例要在那个大理石台子上演出。为此它一大早就准备好了。在它那被司法宫的书记官们的脚跟划了许多道道的亮堂堂的大理石台面上,搭起了一个相当高的棚子,台面就当作戏台,整个大厅都看得见。棚子尽头挂着帷幔,当作演员们的更衣室。一架梯子无遮无盖地靠在外边,当作戏台和更衣室之间的通路,粗糙的梯级就当作上场口和下场口。当时也没有什么角色是意料不到的,没有什么曲折的剧情和临时插入的情节,一切都从这架梯子登上舞台。早期的戏剧艺术和布景装置是何等的天真诚实啊!
  四名卫士直挺挺地站在大理石台子的四角上。无论在节日或是行刑日,他们总要到场监视老百姓的娱乐活动。
  戏要在司法宫的大钟敲响正午十二点的时候才能开演。这对一场戏的开演说来当然是够晚的了,然而还是得遵照使臣们的时间来行事。
  可是群众从大清早起就已经在等候了。这些爱热闹的老实人当中,大多数是天刚亮就已在司法宫的台阶前冻得发抖,有些还声称他们已经在司法宫的大门口守了一宿,为的是能抢在别人前面挤进去。人越来越多了,象猛涨的河水一样,他们沿着墙壁升高,朝着柱子周围扩展,一直泛滥到屋椽上、飞檐上、窗棂上,甚至爬到这座建筑物和它的雕刻装饰的一切突出部分上。
  在使臣们应该到来的时刻以前,沮丧和不耐烦的情绪,狂欢日子里的打打闹闹,各种原因所引起的争吵,例如胳膊肘被人碰了一下,或是脚被谁的钉鞋踩了一下,还有长时间等待的疲劳等等,早就已经在摩肩接踵、骚乱打闹的群众中引起了刺耳的叫嚷。只听得一迭连声地埋怨和咒骂弗朗德勒的使臣们,咒骂市政总监、波旁红衣主教、法官、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夫人、教堂的侍役们,还有那冷和热,那坏天气,那巴黎主教和愚人王,那柱子和塑像,那道紧闭着的大门和那扇打开着的窗子。总之这情景使成群的学生和散杂在人群里的仆役们大为高兴,他们用嘲讽和戏谑给不满的群众火上浇油,也可以说是用恶作剧来刺激大家的恶劣情绪。
  ①巴推(1604—1681)是法国十六世纪一个律师,作家布瓦洛的朋友。
  ②法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人物。
  人群中还有这样一批快活的捣蛋鬼,他们把一扇窗子的花玻璃打掉,大胆地坐到墙头上去,一会儿对着大厅里的人们,一会儿对着广场外的人们,边看边嘲笑。从他们模仿别人的动作,从他们响亮的笑声,从他们和大厅两头的伙伴们互相打招呼和相互嘲骂的声音,很容易看出这些青年书生没有任何一点在场的人的那种厌烦和疲倦,可以看出他们很懂得,为了使自己开开心,要从眼下场景中引出一幕戏来,这幕戏可以使他们耐心地等待着那另外一场戏的开演。
  “准定是你呀,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这些人中有一个小伙子,头发褐黄、面孔又漂亮又狡猾,高踞在柱子顶端的雕饰上喊道,“你取名叫磨坊的若望倒挺好呢,你的两条腿活象风磨的四个翅膀呀。你来这儿多久了?”
  “魔鬼见怜,”若望·孚罗洛回答,“来了四个多钟头哪,我希望这四个多钟头能算在我的净罪时间里就好了。我听到西西里国王的八个唱经人在圣小教堂里高唱七点钟举行的第一遍弥撒曲呢。”
  “多好的唱经人呀,”那一个又说,“嗓子比他们的尖帽子还尖!在创作一支献给圣若望先生的弥撒曲以前,国王应当去问一问圣若望先生喜欢不喜欢人家用普罗旺斯省的口音来唱拉丁文的赞美诗。”
  “雇用西西里国王的那些该死的唱经人原来是为了这回事!”窗户下边人群中有个老妇人尖声嚷道。“我问问你,一场弥撒花了一千个巴黎里弗①。再说,而且还是在巴黎菜市场卖海鱼的地方进行呢!”
  “老太婆肃静!”卖鱼妇旁边有个板着脸孔的胖子捂着鼻子斥责道,“举行一场弥撒是挺应该的呀,你总不希望国王再生病吧?”
  “说得好,吉尔·勒科尼阁下,王室皮货店老板!”盘踞在柱顶雕饰上的小个子学生喊道。
  学生们听见王室皮货店老板这个倒霉称呼,就哄堂大笑起来。
  “勒科尼!吉尔·勒科尼!”有的喊道。
  “有角有毛的②。”另一个说。
  ①法国古代币制有两个标准,即巴黎里弗和杜尔里弗。巴黎里弗又叫老法郎,每个值二十五索尔。杜尔里弗每个值二十索尔。
  ②这句原文是拉丁文。
  “哎,没问题!”柱顶上那个小子接口说。“有什么好笑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吉尔·勒科尼,是王宫总管若望·勒科尼的令弟,凡赛纳森林首席护林官马耶·勒科尼的公子,他们都是巴黎公民,父子两代都是新郎倌!”
  玩笑越来越多。肥胖的皮货店老板一言不答,竭力要摆脱四面八方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他尽管又流汗又喘气也是枉然,就象一支想钻进木器里去的楔子,他的努力只能使他那由于羞耻和愤怒而涨红了的中风的大脸盘在周围人群中更加显眼。
  周围的人中有个同他一样又矮又胖、一样道貌岸然的人来给他帮忙了。
  “大学生竟敢对一位市民这样讲话!在我们那时候,要是这样就得把他们先鞭打一顿再活活烧死!”
  大伙儿嚷嚷开了。
  “哎呀,谁在唱这个调调?那不吉祥的猫头鹰是哪一个?”
  “瞧,我认得他,”一个说道,“那是安德里·米斯尼哀老板。”
  “因为他是大学区四个该骂的书店老板之一。”另一个说道。
  “在他的店铺里,什么都用四来计算,”第三个嚷道,“譬如说四个国家,四种学科,四个节日,四个医学家,四个选举人,四个书店老板。”
  “那就让‘四’见鬼去吧!”若望·孚罗洛说。
  “米斯尼哀,我们要烧掉你那些书!”
  “米斯尼哀,我们要揍你店里的那些伙计!”
  “米斯尼哀,我们要让你老婆伤心!”
  “那好心肠的胖胖的乌达德女士啊。”
  “要是她成了寡妇,她也还是又鲜艳又快活的!”
  “魔鬼把你们都抓去吧!”安德里·米斯尼哀老板嘀咕道。
  “住口,安德里老板!”依旧吊在柱顶雕饰上的若望说,“要不我就跌到你脑袋上来了!”
  安德里老板举目一望,好象在目测柱子的高度和那滑稽家伙的体重,又把那体重和跌下来的速度相乘起来,算了一算,只好住口不响了。
  战场上的主人若望又胜利地接着说下去:
  “我一定要这样干的,虽然我是一位副主教的老弟!”
  “我们大学区的人真是些好好先生,在这样一个日子,也不要求别人尊重我们的特权,到头来在市民区人家有五月树和篝火,在旧城区有愚人王和弗朗德勒使臣们,而在大学区却什么都没有!”
  “但是莫贝尔广场可够大的呢!”守在窗台上的学生里有一个说道。
  “打倒校长!打倒选民们和医学家们!”若望嚷道。
  “安德里老板的那些书呀,”另一个接着说,“今晚上应该拿到加雅田野里去烧起一堆篝火!”
  “还有书记们的桌子!”他旁边的人说。
  “还有教堂侍役们的棍棒!”
  “还有长老们的痰盂!”
  “还有医学家们的大肚皮!”
  “还有选民们的票箱!”
  “还有校长的那些凳子!”
  “打倒呀!”小若望用打雷般的声音嚷道,“打倒安德里老板,侍役们和书记们!打倒神学家们、医生们和发号施令的人们!打倒医学家们、选民们和校长!”
  “这真是世界的末日啦!”安德里喃喃说,一面把耳朵捂上。
  “说起校长,校长凑巧到广场来啦!”窗口上那群人里面有一个喊道。
  这话是向那个正要朝广场转过身去的人说的。
  “真的是我们可敬的校长蒂博大师吗?”磨坊的若望·孚罗洛问道。他蜷缩在里边的一根柱子上,看不见外面发生的事。
  “对呀,对呀,”其余的人一齐回答,“就是他,真的是他,是校长蒂博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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