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二章 婴儿降生,夫妻失和】3

  莫瑞尔太太只有在这一刻,那些琐碎的烦恼突然飘逝殆尽。面对美丽的大自然的景色,她获得了心平气静地来审视自己的勇气。时不时有燕子飞掠她的身边,安娜也时不时地拿着一把杨树果来到她身边。婴儿在母亲的膝盖上不停地扭动着,两手对着摇摇摆摆。
  莫瑞尔太太低头看着孩子。由于她与丈夫的感情乖忤,所以她把小孩子当作灾祸和负担。甚至到现在她还对孩子感到陌生。这个孩子像沉重的包袱压在她心上,仿佛孩子有病或畸形似的。实际上,孩子看起来相当健康。她注意到孩子的眉头奇怪地皱着,眼神显得心事重重,仿佛他正努力去理解什么是痛苦。她看着孩子那黑色忧郁的双眸,心头像压着磐石。
  “他看起来像在想什么伤心事呢。”基克太太说。
  看着孩子,突然间,母亲心头的那种沉重的感情融化为一种强烈的悲痛。她俯向孩子,两行由衷的泪滴流下来。小孩子举起了小手。
  “我的宝贝。”她温柔地叫着。
  就在这一刻,她觉得在灵魂深处,感到她和丈夫的罪孽。
  小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她。孩子有一双像她一样的蓝眼睛,但看起来沉重忧郁,仿佛他已经明白心灵受到了什么打击。
  娇弱的婴儿躺在她怀里,他那深蓝色的眼睛,总是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好象要看穿她的深藏的内心世界。她不再爱丈夫,本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他现在已经躺在她的怀里,牵动她的心。她觉得仿佛那根把婴儿弱小的身体和她的身体连在一起脐带还没割断。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疼爱婴儿的热情。她把孩子拥在胸前,正对着他。她要用她所有的力量,用她全部的爱心去补偿这个由她带到世上却没有疼爱的孩子。既然孩子已经出世了,就要格外爱护孩子,让他在爱护中成长。他那清澈懂事的眼睛让她痛苦而又害怕。难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在她神色中是不是有一种责备的意味?她痛苦而又害怕,她觉得她的骨髓都要融化了。
  她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手中的婴儿。
  “看!”她说:“看!我的宝贝。”
  把婴儿举向搏动的、红彤彤的太阳,她看见他举起他的小拳头,她感到欣慰。然后她又把他搂在怀里,对于她冲动地想让他回到他来的地方感到羞愧。
  “如果他长大,”她心里想,“他会成为什么——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忧心忡忡。
  “我要叫他‘保罗’。”她突然说,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回家了。夜色洒在深绿色的草地上,一切都湮没在黑暗中。
  正如所料,她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不过,莫瑞尔10点钟回家了。那天,至少是平平安安过去了。
  沃尔特·莫瑞尔在这段时间特别烦躁,工作累得他精疲力尽,回到家后,对谁说话都没好气。如果炉火太小,他就像强盗一样咋咋呼呼,他报怨饭菜不可口;孩子们大声说话声稍高一点儿,他就大声呵斥,使得母亲火冒三丈孩子们痛恨他。
  星期五,11点钟了,他还没回家。婴儿生病一刻也不安宁,一放下就哭。莫瑞尔太太累得要死。她还很虚弱,几乎都支撑不住了。
  “希望那个讨厌的家伙早点儿回来。”她疲乏地自语。
  小孩子终于躺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她累得连把孩子抱到摇篮里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
  “不论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管他。”她说:“讲了只惹得生气,我不如什么都不说,我知道无论干什么,他都会让我生气的。”她又自言自语。
  她叹了口气。听到他回来了。好象这脚步声让她无法忍受。他在报复她。喝得醉熏熏的。他进屋时。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孩子。不希望看到他。他走过去。歪歪斜斜地撞到碗柜上。里面的坛坛罐罐碰得啼哩哗啦。他抓住白色的圆壶盖。稳住自己。挂好自己的衣帽。又转过身来。站在远处瞪着她。她却坐在那里俯对着孩子。
  “家里没有什么吃的吗?”他蛮横地问。好象支使一个仆人。他喝醉的时候。他会装出城里人说话的腔调。莫瑞尔太太最讨厌他这样子。
  “你知道家里有什么?”她毫无感情地冷冰冰地说。
  他站在那里瞅着她。一动不动。
  “我问了一个礼貌的问题。我也希望有一个礼貌的回答。”他别别扭扭地说。
  “你已经得到了礼貌回答。”她说着。仍然不理他。
  他又瞪着眼睛。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上前。一只手按着桌子。另一只手拉开抽屉想拿出刀切面包。他拉歪了抽屉。卡住拉不开。他猛地拉了一下。抽屉完全被拉出来。里面的刀叉勺等金属物品散落满地。小孩被吓得猛地抽搐一下。
  “你笨手笨脚地干什么呀?醉鬼。”母亲叫了起来。
  “那你应该把这些东西捡起来,你应该像别的女人一样服侍男人。”
  “服侍你——服侍你?”她叫道。“噢。我明白了。”
  “对。我要你明白你该干些什么。服侍我。你应该服侍我……”
  “没门儿。老爷。我宁愿去侍候大门口的狗。”
  “什么,什么?”
  他正试着安抽屉。听她最后一句话。他转过身。脸色通红。眼睛布满血丝威胁地瞪着她,一声不吭。
  “呸——”她轻蔑地。
  他气极了。猛地一拉抽屉。抽屉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腿上。他反射似地把抽屉向她扔去。
  抽屉的一角碰到了她的眉头,掉进壁炉里。她歪了一下头,从椅子上跌下来,几乎昏过去。她的内心感觉很难受,她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努力清醒过来,孩子正哭喊着。她的左眉头不停地冒血,她一低头看孩子,头就发晕。几滴血滴到了孩子的白围巾上。幸亏孩子没有伤着。她抬起头部保持平衡,抑制血流满眼睛。
  沃尔特·莫瑞尔仍然像刚才一样站着,一手斜撑着桌子,神色茫然,等他觉得自己站稳后,摇摇晃晃地向她走去。又磕绊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摇椅后背,几乎把她翻倒在地。他向她斜俯过去,用一种迷惑的关切的口气说:
  “砸中你了吗?”
  他又摇晃了一下,好像要倒在孩子身上。闯了这个祸,他已经失去了平衡。
  “滚开。”她努力保持平静。
  他打了个嗝。“让我——让我看看他。”他说着,又打了个嗝儿。
  “滚开!”她又大声说。
  “让我——让我看看嘛,亲爱的。”
  她闻到了他的酒味。觉得他摇晃着她摇椅的后背,有时整个椅子都在晃动。
  “滚开!”她说。无力推开他。
  他摇摇晃晃地站着,死死地盯着她。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怀里抱着孩子。凭着顽强的意志,像在梦游似地穿过洗碗间,用凉水洗了一下眼睛。她头晕得厉害,害怕自己摔倒。回到摇椅上,全身都在发抖。她仍然本能地紧紧地抱着孩子。
  莫瑞尔不耐烦地把抽屉塞国空格里,然后膝盖着地,双手麻木地收拾撒了一地的勺叉。
  她眉头仍然冒着血。不一会儿,莫瑞尔站起来,向她伸着脸。
  “现在怎么样,宝贝?”他可怜兮兮、低声下气地问。
  “你自己看!”她回答。
  他弯下腰,双手挟着膝盖躬着身,查看伤口。她转过脸去,尽量扭着头躲开那张胡子拉茬的脸。她像块石头般冷淡而毫无表情。紧闭着嘴。他看着她的这副神态,感到脆弱而绝望。他失望地转过身,看到一滴血从她那躲避着转过的伤口里滴到小孩柔软发亮的头发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滴深红色的血在亮闪闪的发丝上挂着,并逐渐往下渗。又一滴掉下来了,它会流到婴儿的头皮上的。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终于,他那男子汉的气概完全被摧毁。
  “孩子有啥好看的?”妻子就问了这一声。但是,她低沉的认真的语气使他的头垂得更低。她又用和缓语气说:“从中间抽屉里给我拿点棉花。”
  他顺从地跌跌撞撞地走去。一会儿拿过来一块棉花。她把棉花在火上烧化。然后敷到前额上。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坐着。婴儿仍躺在她的膝盖上。
  “再拿一条干净的下井用的围巾。”
  他又笨手笨脚地在抽屉里翻了一阵。很快就拿出一条窄窄的红围巾。她接过来。颤抖着双手把围巾系到头上。
  “我帮你系吧。”他谦恭地说。
  “我自己能系。”她回答。系好后,告诉他去封火锁门。然后她上了楼。
  早晨,莫瑞尔太太说:
  “蜡烛灭了,我摸着黑去拿火拨,头碰到煤房里的门闩上了。”她的两个孩子睁着惊愕的眼睛望着她。他们什么也没说。可是他们张着嘴下意识表明他们已经明白到了这场悲剧。
  第二天,沃尔特·莫瑞尔一直在床上躺到吃饭的时候。他没有想昨夜发生的事,他很少想什么事,他也不愿想那件事。他像条正在发怒的狗躺在床上,他内心的创伤和痛苦不亚于妻子。而且更让他难受的是,他绝不肯对她说一句致歉的话。他试图摆脱苦恼。“这是她自己的错。”他心里想。然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良知对他的处罚。这像铁锈一样腐蚀他的心灵,他只能借酒浇愁。
  他不想起床,不想说一句话,不想干任何事,只能像木头一样躺着。而且,他头也痛得厉害。这是个星期天,快到中午,他起来了。在食品柜里给自己找了点吃的,低关头吃着。然后登上他的靴子出去了,到三点钟他才回来,稍微带点醉意,心情也畅快了些。回来后又径直上了床。晚上六点钟他又起来了,喝了点茶后又出门了。
  星期天也一样,睡到中午。在帕尔马斯顿呆到二点半。然后吃饭,几乎一句话不说。将近四点,莫瑞尔太太上楼换她的礼服时,他已经睡熟了。如果他对她说一声:“亲爱的,是我不对。”她就会可怜他。但是没有,他始终认为这是她的错。他也苦恼极了,而她只好对他不闻不问。他们之间就这么僵着,从情感上来说她是赢家。
  全家人一起喝茶。只有星期天的时候全家人才能坐在一起吃饭喝茶。
  “爸爸不打算起床了吗?”威廉问道。
  “让他躺着去吧。”母亲回答。
  家庭笼罩一种忧愁的气氛。孩子们如同嗅到了被污染了的空气,他们也闷闷不乐,不知道干什么玩什么才好。
  莫瑞尔醒来之后,立即起床。他生来就闲不住,两个早晨没什么事干,他几乎都要窒息了。
  他下楼时已经快六点了。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进来,强硬的态度取代了他的敏感的畏缩,他不再顾虑家里人怎么想怎么感觉的。
  茶具都摆在桌上。威廉正在大声朗读《儿童世界》。安娜在一边听着。不时地问“为什么?”两个孩子听到父亲穿袜子的脚重重地走近的声音,马上不作声了。他进来时,他们都缩成一团。虽然他平常对他们也很宽容的。
  莫瑞尔自己随便做了点吃的,在吃饭喝水时故意弄出很多声响。没有人跟他说话,家庭生活的温馨在他进来之后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沉默。不过,他也不在乎他们之间的疏远。
  他喝完茶,立即匆忙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就是他的这种匆忙,这种急于要走的神情让莫瑞尔太太厌恶。她听到他哗哗啦啦地在冷水里洗头,听到他急切地用梳子蘸着水梳头时钢梳子碰撞着脸盆的声音,她厌恶地合上了眼睛。他弯腰穿靴子时,他动作中的那种粗野和家里其他人那种含蓄谨慎截然不同。他总想逃避内心的冲突,甚至在他内心深处,他仍为自己解脱说:“如果她不这么说,根本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她是自作自受。”孩子们耐心地等着他准备就绪,他一出门,他们如蒙大赦。
  他心情愉快地带上门。这是一个雨天的傍晚,帕马尔斯顿酒店似乎更显得亲切。他满怀希望地向前匆匆走着,河川区的石瓦屋顶在雨中闪闪烁烁,那常年黑乎乎满是煤灰的路现在全变成黑乎乎的泥浆,他沿路匆匆行进。帕马尔斯顿酒店里乌烟瘴气,走廊里湿漉漉的泥脚走来走去。虽然空气污浊,屋里人声鼎沸,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和啤酒味。但是气氛却很温暖。
  “要点什么。沃尔特?”当莫瑞尔刚出现在门口。就有一个声音问。
  “哦。吉姆。我的老伙计。你从哪来的?”
  人群中让出个位子,热情地接纳了他。他对此满心欢喜,一两分钟之后,他们就让他的责任感、羞悔和烦恼烟消云散。他轻松得像欢快的晚钟。
  到了下个星期三,莫瑞尔已经身无分文。他害怕他的妻子,因为伤了她的心。他也恨她,他不知道那个晚上应该怎样度过才好。因为他已经欠下了很多债,连去帕马尔斯顿酒店的两便士也没有了。于是,当他的妻子带着小孩子下楼去花园时,他乘机在妻子平时放钱包的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翻寻,他找到了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一枚半克朗,两枚半便士,还有一枚六便士。于是他拿了那枚六便士,然后小心地把钱包放回原处,出了门。
  第二天,她要给蔬菜水果商付钱,她拿出钱包找那六便士,她的心往下沉。她坐下来想:“六便士哪儿去了?我没有花呀?而且我也没有乱放?”
  她心烦透了,到处翻找这六便士。后来,她想着想着,一个想法冒出脑海,丈夫拿走了。钱包里剩下的这点钱是她所有的积蓄,可他还从钱包里偷,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他已经干过两次,第一次她没有责备他。到了周末他又把那一个先令放回她的钱包里,她由此知道是他拿走了钱。第二次他没有把钱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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