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二章 婴儿降生,夫妻失和】2

  声音可以从河川区的这头到那头。艾吉终于跑来了,又被派去找鲍尔太太。基克太太顾不得她的布丁了,陪伴着她的邻居。
  莫瑞尔太太上了床,基克太太照顾安妮和威廉去吃饭。胖胖的走路摇摇晃晃的鲍尔太太在屋子里发布着命令。
  “切点冷肉给主人做饭,再给他做一个苹果奶油布丁。”莫瑞尔太太说。
  “今天不吃布丁,他也过得去。”鲍尔太太说。
  莫瑞尔不是那种早早地就等在矿井吊架下面准备早点上去一类人。有些人四点钟放工哨声之前就等在那儿了。但莫瑞尔所在的那个矿坑煤层薄,离井口只有一里半,他通常干到工头停工才结束工作。然而,这天,他干得不耐烦了,两点的时候,就凑在绿色的蜡烛光下看表——他在一个安全巷道里——两点半时他又看了一次。为了不影响第二天干活,莫瑞尔正在挖一块岩石。他半蹲半跪着,使劲用镐“克嚓,克嚓”刨着。
  “快干完了吧?”他的伙伴巴克喊道。
  “干完?只要这世界存在就永远别想干完。”莫瑞尔吼着。“
  他继续挖着,累得精疲力竭。
  “这是一件让人窝火的工作。”巴克说。
  莫瑞尔累得火冒三丈,他没有应声,只是竭尽全力挖。
  “你最好留着明天干吧,沃尔特,用不着这么用力。”巴克说。
  “我明天一点都不想干这个活,伊斯瑞。”沃尔特喊道。
  “哦,好吧,你不干,会有别人干的。”伊斯瑞尔说。
  莫瑞尔继续挖着。
  “哦,上面——收工了。”隔壁巷道里的人喊着,离开了。
  莫瑞尔继续挖着。
  “你也许会赶上我的。”巴克说着,走了。他离开之后,留下莫瑞尔一人,他几乎要发疯了。他还没完成他的工作。他劳累过度,几乎累得发狂。站起身,汗水淋漓,他扔下工具,穿上大衣,吹灭蜡烛,拿上灯走了。在主巷道里,别人的灯在摇摇晃晃。传来空洞的回音。这段地下通路又长又难走。
  他坐在井底,豆大汗珠往下滴着。有很多等着上井面的矿工,吵吵嚷嚷地说着活。莫瑞尔不情愿而简短地回应着招呼。
  “真讨厌,下雨了。”老吉尔斯听到上面传来的消息时说。
  莫瑞尔心里很踏实,他已把他喜爱的旧伞放在矿灯室里。终于,轮到他钻到升降机里,一会儿,他就到了地面。他交出矿灯、拿了那把他在一次大拍卖中花了一先令六便士买来的伞。他在井边站了一会儿,望着田野,灰蒙蒙的雨浙浙沥沥地下着,卡车上装满了湿漉漉、亮闪闪的煤。雨水顺着矿车边往下淌,打在车身上白色的“C、W公司”这几个字迹上。这些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的人川流不息地沿着铁轨冒雨来到田野上。莫瑞尔支起伞,听到雨点“啪、啪”地滴到伞上,心情开朗了许多。
  在通往贝斯伍德的路上,矿工们一个个都湿漉漉的,浑身又灰又脏。但他们那红红的嘴唇仍旧兴奋地谈论不休。莫瑞尔走在人群中、默默无言,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路过威尔斯王子酒店和艾伦酒店时,许多人溜了进去。莫瑞尔痛苦地抑制着这种诱惑,迈着沉重的步伐,从伸出公园院墙的那些温湿的树枝下走过,行进在青山巷泥泞的路上。
  莫瑞尔太太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和从敏顿回来的矿工们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他们从田野走上石阶后的“砰、砰”敲门声。
  “伙房门后有点香草汤,”她说:“先生如果不在路上喝酒,可能想喝上一杯。”
  但他姗姗来迟,她断定他去喝酒了,因为下着雨,他哪有心思照顾孩子和妻子?”
  每次她生小孩子时都要大病一场。
  “是什么?”她问,觉得快完蛋了。
  “一个男孩。”
  她从这句话中得到了安慰,一想到成了男孩子的妈妈,她心里洋溢着温馨。她看着这个孩子,孩子长着蓝眼睛,浓密的金黄色头发,漂亮的脸庞。她对这个孩子的爱油然而生,什么也顾不了了。她把孩子抱在她的床上。
  莫瑞尔一点也没预料妻子生产,拖着脚步走进园里的小路,疲倦而生气。他收起伞把它放在水槽里,然后,把那双笨重的靴子扔在厨房里。鲍尔太太出现在里面门口。
  “哎”,她说:“她的身体非常虚弱,生了个男孩。“
  矿工哼了一声,把他的空背包和铁皮水壶放在厨房的柜子上,又走到洗碗间,挂好外套然后回来跌坐进他的椅子里。
  “有酒吗?”他问。
  那女人走进伙房,软木塞“扑”地响了一声。她厌恶地把杯子重重放在莫瑞尔面前的桌子上,他喝了点滴,喘了口气,又用他的围巾一角擦擦大胡子,然后边喝边喘气,又躺靠在椅子上。那女人没有再跟他说话。她把他的晚饭放在他的面前,上楼了。
  “主人回来了吧?”莫瑞尔太太问。
  “我已经把晚饭给他了。”鲍尔太太回答。
  他双臂撑在桌上——他讨厌鲍尔太太没有给他铺桌布,只给他一小盘菜,而不是一大盘菜——他开始吃了。妻子的病,新添的男孩,现在都旁若无闻。他太累了,只想吃饭,然后把双臂放在桌子上坐着。他不喜欢鲍尔太太在旁边。炉里的火太小,这些都让他闷闷不乐。
  吃完饭,他坐了20来分钟。然后,把火拨旺。他穿着长袜,极不情愿地上了楼。这个时候去看他的妻子可真难堪,他太累了。他的脸是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汗渍,汗衫也干了,浸透了尘污,脖子上围着一条肮脏的羊毛围巾。他就这样站在床脚边。
  “嗨,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很快就会好的。”她回答道。
  “呣。”
  他若有所失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累,讨厌这些麻烦事,可他,又不会知道他该怎么办。
  “她们说是个男孩。”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掀开被单,给他看这个孩子。
  “上帝保佑他!”他低声说。这模样令她捧腹大笑。因为他装出慈父的形象,勉勉强强地祝福他,实际上他并没有这种感情。
  “你走吧。”她说。
  “我就走,亲爱的。”他回答着,转身走了。
  妻子让他走,他想吻她一下,但又不敢。她希望他亲亲她,但无法让自己做出任何暗示。他出了屋子后,她松了一口气,屋子里留下一股淡淡的矿井味儿。
  有位公理会牧师每天都来看莫瑞尔太太。海顿先生很年轻,也很贫穷。他的妻子在生头胎孩子时死了,因此他现在还孤身独处。他是剑桥大学艺术学士,非常腼腆,生来不是做传教士的料。莫瑞尔太太很喜欢他,他也信赖她。当她身体精神好时,他们一聊好几个小时。他做了这个孩子的教父。
  偶尔,这位牧师也和莫瑞尔太太一起喝茶。于是,她就早早铺上桌布,拿出她最好的淡绿边杯子,心里希望莫瑞尔别太早回来,即使这一天他在外面喝杯酒,她也不会在乎的。她总是做两顿主餐。因为她认为孩子们的主餐应该在中午吃,而莫瑞尔应在5点钟吃。因此,当莫瑞尔太太和面做布丁,削土豆皮时,海顿先生就会抱着孩子,看着她干活,讨论着他的下一次布道。他的想法荒谬古怪。她谨慎地让他面对现实。这次是在讨论述拿的婚礼。
  “当主耶酥在迦拿把水变成酒后,”他说:“这就是普通生活的象征,结婚后夫妇的血如果没有受过圣灵感召,像水一样。一旦受了圣灵感召,就变得像酒一样。因为,一旦有了爱情,一个人受到了圣灵感召,精神结构就会改变,外表也会变化。”
  莫瑞尔太太心里想:“是啊,可怜的家伙。他年轻的妻子就死了,所以他才把爱投入到圣灵身上。”当他们把第一杯茶喝了一半时,就听见门外传来矿井靴的响声。
  “天哪!”莫瑞尔太太不由自主地喊道。牧师看起来也有点害怕。莫瑞尔进来了,他满面怒容。牧师站起来想跟他握手,莫瑞尔却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不安全啦,”莫瑞尔说着伸出手来让他看。“看我的手!你从来不想握这样的手,是吧?手上尽是铁镐、铁锹上的煤灰。”
  牧师慌乱地涨红了脸,又坐了下来。莫瑞尔太太站起来,把冒着热气的汤锅端到旁边。莫瑞尔脱下外衣,把扶手椅子拖到桌子跟前。重重地坐下来。
  “累了吧?”牧师问道。
  “累?我是累了。”莫瑞尔回答道。“你不知道累是什么滋味。”
  “也是。”牧师回答。
  “看,看这儿,“矿工说道,让他看自己汗衫的肩部,“现在干了点儿,可还是像块汗淋淋的抹布,摸摸这儿。”
  “上帝啊!”莫瑞尔太太喊道:“海顿先生才不想摸你那肮脏的汗衫。”
  牧师小心地伸出手。
  “对,也许他不想摸。”莫瑞尔说道:“不管怎样,汗会从我身上流出来。我的汗衫每天都拧得出水来。太太,你有没有给一个从井下回家的男人准备一杯汤!”
  “你知道你把所有啤酒都喝完了。”说着,莫瑞尔太太给他倒了一杯茶。
  “难道一点也没有了吗?”他转身对牧师说:“你知道,煤矿里到处都是灰,一个人浑身是煤灰,当然回到家,就需要喝一杯酒。”
  “那是当然。”牧师说道。
  “可十次想喝九次都喝不上。”
  “有水——还有茶。”莫瑞尔太太说。
  “水!水又不能润嗓子。”
  他倒了一杯茶,吹了吹,隔着大黑胡子一口喝干了。然后叹了口气,又倒了一杯,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我的桌布!”莫瑞尔太太说着把茶杯放在盘子里。
  “累成这样的人回家,哪顾得上桌布。”莫瑞尔说。
  “可怜啊!”他的妻子冷嘲热讽地说着。
  屋子里弥漫着肉、蔬菜和下井工作服的气味。
  他向牧师斜靠过去,大胡子向前翘着,脸色黝黑,嘴巴更显得通红。
  ”海顿先生,”他说,“一个人整天呆在黑漆漆的洞里,不停地挖煤层,唉,比那堵墙更坚硬的……”
  “不用报怨了。”莫瑞尔太太打断他。
  她厌恶丈夫,不论什么时候,他就装模作样地乞求别人的同情。
  威廉,坐在旁边看婴孩,他也讨厌父亲自怨自艾的神态,恨他用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母亲。安妮也从没喜欢过他,常躲着他。
  牧师走后,莫瑞尔太太看着桌布。
  “搞得乌七八糟。”她说。
  “难道因为你领来一位牧师陪着,我就应该吊着膀子闲坐着。”他大声吼道。
  俩人都怒气冲冲,但她一声不吭,婴儿哭了。莫瑞尔太太端起炉边的一只汤锅,不小心碰着安妮的头,把小姑娘碰哭了。莫瑞尔冲她大声斥责,家里一片混乱,威廉看着壁炉上几个发亮的大字,清晰地念道:“上帝保佑我的全家。”
  这时莫瑞尔太太正在哄婴儿,听后跳起来冲到威廉面前,扇了他一耳光,说:“你敢插嘴?”
  接着,她坐下大笑起来,笑得满面泪水涟涟,威廉踹着她坐的凳子,莫瑞尔吼道:“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
  一天晚上,正值牧师访后,她觉得她不能再忍受她丈夫的絮絮叨叨,就带着安妮和小孩出去了。莫瑞尔刚才踢了威廉,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她走过羊桥,穿过草地的一角,来到板球场。金黄的晚霞铺满草地,隐约可从听到远处的水车声。她坐在板球场杨树下,面对着暮色,在她面前,是这块平坦、坚实绿色的大板球场。像一汪闪光的大海。孩子们在浅蓝色的帐篷阴影里玩。好多绚丽斑澜的白嘴鸦在呱呱叫着飞回家去。飞行的鸦群排成一条长长的弧形,飞进金色的晚霞,像舒缓的旋风中卷起的黑色鳞片,绕着突出的牧场中的树桩,聚拢着,呱呱叫着,旋转着。
  几个绅士正在训练,莫瑞尔太太听见打球的声音和男人们的失声叫喊,看见白色的人影在朦胧的绿茵上悄悄地移动着,远处的农庄,干草堆的一面通红发亮,另一面灰色阴暗。一辆满载着一捆捆谷物的大车穿过夕阳的余辉驶向远方。
  太阳就要落山了。每个晴朗的傍晚,金色的夕阳映红了德比郡的群山。
  莫瑞尔太太看着太阳从绚烂美丽的天空中往下沉在当空,留下一道柔和的花一般的蓝色,而西方天空却一片通红,仿佛所有的火都汇集在那里一样,另一半苍穹被映衬得明净湛蓝。有一刻,田野那边的山梨果从黑色的叶丛中探出来。几捆麦子竖在田地的一角,像活人似的,随风摇晃,她想它们在鞠躬。也许她的儿子会成为一个正派的人。在东边,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浮动的粉红色,与西边的猩红色相映衬。山坡上的那些原来在落日的金光中的大干草堆渐渐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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