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人 第23章

  山脚下有100码宽的牧场,葱葱绿绿,一直绵延到沿贝拉街的一排房子形成的后墙。在这些墙内,每家都有一个善茄园,有些园子里还孤零零地长着一株橄榄树,或是一株柠檬树。吉里亚诺家的院门没有锁,两个年轻人悄悄地溜了进去。吉里亚诺的母亲正在等着他们。她一下扑进吉里亚诺的怀里,泪流满面。她一边发疯似地亲吻着他一边轻声说:“我亲爱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吉里亚诺站在月光下,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母亲的爱竟然无动于衷。
  这时已将近午夜时分,月光依然皎洁,他们匆忙进屋,以防奸细发现。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两家的亲戚被派往大街小巷去放哨,一见警察巡逻队马上通风报信。屋子里窗户紧闭,吉里亚诺的朋友和家人正等着庆祝他的归来。一桌如过复活节般丰盛的酒菜已经摆好。图里进山之前的这一个夜晚,他们要好好与他聚一聚。
  吉里亚诺的父亲拥抱了他,并拍了拍他的背以示赞许。在座的有吉里亚诺的两个姐姐、赫克托·阿道尼斯,还有一位邻居,一位名叫拉·维尼拉的妇人。她大约35岁年纪,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原是个有名的强盗,名叫坎特莱里亚。仅仅一年前,他被人出卖之后遭到了警察的伏击。此后,她成了吉里亚诺母亲的密友,可是她出现在今天的聚会上,令吉里亚诺还是惊讶。只有母亲会邀请她来,可好一会儿,吉里亚诺就是搞不清其中的道理。
  他们吃着,喝着,就好像图里·吉里亚诺刚从国外度完长假回来似的。过了一会儿,父亲想看看吉里亚诺的伤口,吉里亚诺把衬衣从裤子里抽出、撩起,一块大伤疤露了出来,由于是枪击的重创,伤口四周仍然显出青紫色。他的母亲见状不禁恸哭起来,吉里亚诺笑着对她说:“难道你倒宁愿警察把我打伤之后关进监狱?”
  尽管目前这熟悉的场景与他童年感到最愉快时的情形如出一辙,他还是感觉自己与他们大家已经格格不入了。桌上摆的都是他最爱吃的菜:墨鱼、香料蕃茄汁调宽通心粉、烤小羊肉、大碗的橄榄、用挤压出的头追纯橄榄油调成的红绿相间的色拉,还有竹壳瓶装的西西里酒。只要西西里能搞到,在这儿几乎都有了。他的父母谈起了在美国度过的美好时光,赫克托·阿道尼斯则大谈西西里的光辉历史。讲加里巴尔蒂①和他那著名的红衣队的故事,讲数百年前的西西里晚祷事件,当时西西里人奋起反抗,杀死许多法国占领军。又讲了许多西西里受外族欺压的事,从罗马人开始,接着是摩尔人,诺曼底人,法国人,德国人,一直到西班牙人。啊,多灾多难的西西里!从未有过自由,老百姓总是挨饿,劳动力廉价出售,人民动不动就得流血。
  
  ①19世纪意大利民族主义领袖。
  所以现在没有一个西西里人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相信有序社会,他们相信,这一切只能使他们变成负重的牲口,任人驱使,任人宰割。多年来,吉里亚诺一直在听着这些故事,并把它们深深印记在脑海中。只是现在他才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一切。
  吉里亚诺注意到皮西奥塔一面抽烟,一面喝着咖啡。即使在这样一个欢聚时刻,皮西奥塔的唇角仍挂着一丝讥笑。吉里亚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很清楚他日后会说什么:你只要傻乎乎地挨上警察一枪,再把警察打死,成为一名罪犯,然后那些爱你的人就会倾注他们的感情,把你当作来自天堂的圣人一般。尽管如此,吉里亚诺觉得皮西奥塔还是唯一一个与他没有心灵隔阂的人。
  还有那个女人拉·维尼拉,他母亲为什么会邀请她来,她来这儿干什么?他见她脸上风韵犹存,眉毛描得粗重、乌黑,暗红色的双后在烟雾缭绕的光线下几呈紫色。她身着西西里寡妇穿的那种直统统的黑色长衫,因而无法看出她的体态如何。
  吉里亚诺不得不把怎样射杀警察的事从头至尾给大家讲了一遍。父亲已经有点醉了,图里讲到把警察打死时,他大声嚷着表示赞许。母亲却默不作声。父亲又讲了那位农民曾来找过他的驴子,他对农民是这样说的:“满足吧,你只不过丢了一头驴子,我可是失去了一个儿子。”
  阿斯帕纽说:“驴子找驴子。”
  大家都笑了。吉里亚诺的父亲接着说:“那农民听说打死了一名警察时,吓得不敢吱声,害怕自己也要挨鞭打。”
  图里说:“我会偿还他的。”
  最后,赫克托·阿道尼斯简要地讲了讲他救图里的计划。他说要给死者家属一笔赔偿金。为了筹钱,吉里亚诺的父母只得把他们的小块土地抵押出去。他自己也要拿出一笔钱来。但这事只有等到死者家属怒气平息之后才能办。要借助于伟大的唐·克罗斯对政府和死者家属施加影响,无论怎么说,这次多少是个意外事故,双方均无恶意。只要死者家属和政府相关官员接受这一说法,这出戏就可以演下去。只是要将遗留在杀人现场的那张身份证取回来。而有一年的时间,唐·克罗斯能使它从起诉者的卷宗里消失。最重要的是,图里·吉里亚诺这一年里不能惹是生非,必须隐身于深山老林之中。
  图里·吉里亚诺不厌其烦地聆听着,不时地点头微笑,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他们还把他当作两个多月前节日时的吉里亚诺了。他已脱了羊皮上衣,身上的武器也拿下来了,枪就放在桌子下面他的脚旁边。可是,无论是武器,还是那丑陋的大伤疤,都没有令他们触目惊心。他们无法想象,由于肉体上遭受的巨大打击,他的思想已彻底改变,他已不再是他们所了解的那个小伙子了。
  在这座房子里面,此刻他是安全的。值得信任的人在街上放哨,监视武装警察的营房,一有攻击迹象,马上来给他通风报信。这是座石砌房子,是好几百年前建的,窗子足有1英尺厚,沉重的木质护窗板紧紧关闭着。木门也很结实,还加了铁栏杆。屋子里透不出一丝光线,要想突然袭击,迅速地强行入室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图里·吉里亚诺仍觉得危机四伏。这些他所爱戴的人会诱骗他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劝他做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让他放下武器,不再与他的同胞作对,使他听任法律的约束。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他不得不对他所最爱的人狠狠心了。这小伙子以前一直梦寐以求的是得到爱戴,而不是权力。然而现在全变了,他现在清楚地看到,权力是第一位的。
  他温和地对赫克托·阿道尼斯,同时也是对大家说:“亲爱的教父,我知道你这样说完全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和关心。可我不能让父母为解脱我的困境而失去那一点点土地。你们在座的大家也不必过于为我担心,我已长大成人,该为自己的鲁莽负责了。而且我不要任何人为我打死警察而付赔偿金。别忘了,仅仅因为我偷运一点奶酪他就要枪杀我。要不是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想找个垫背的,我是绝不会开枪的,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下次我不会这么轻易开枪的。”
  皮西奥塔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呆在山里更带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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