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人 第13章

  图里·吉里亚诺整夜都未能入睡。他真的惧怕那位身高体壮,面相凶恶的家伙吗?他像个女孩一样吓得发抖吗?大家都看他的笑话了吗?表弟阿斯帕纽现在怎么看他?他,图里·吉里亚诺,蒙特莱普青年的领袖人物,一位最受尊敬的人,一位公认的最强大、最无所畏惧的人,居然被人稍加威吓就退缩了吗?而另一方面,他又告诫自己,何必和一个性情暴躁、粗鲁无礼的年长的人为了玩台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冒险挑起拚死仇杀呢?这可不是和另一个年轻人争吵,他深知这次争端的严重性。他知道这些人与“联友帮”有联系,这一点让他很担心。
  吉里亚诺睡不好觉,不睡时又心情沉郁,这对青春期的男青年很危险。他发觉自己很可笑。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一直想当英雄。要是他住在意大利别的地方的话,他早就当兵去了,可他是纯粹的西西里人,他是不会自愿报名的,而他的教父赫克托·阿道尼斯也已做过某些安排,这样他就不会被征入伍。虽然意大利统辖着西西里,可没有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认为自己是意大利人。而且说实话,意大利政府本身也不急于征西西里人入伍,尤其是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年更是如此。西西里人的美国亲戚太多,西西里人都是天生的罪犯、逃兵,西西里人过于愚笨,很难训练成适应现代战争的士兵,而且他们所到之处,总要惹是生非。
  第二天一早,图里·吉里亚诺来到大街上,只见阳光明媚,天气晴朗,郁闷的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空气中飘浮着柠檬和橄榄树的香气。他热爱蒙特莱普镇,爱它弯弯曲曲的街道,爱它带阳台的石头房子,爱它阳台上放满的那些俗气的鲜花,它们生长在西西里,根本不需要料理。他爱那一溜排到镇尾、消失在深谷之中的红瓦屋顶,它们在阳光照射下像镀了一层金。
  节日的蒙特莱普进行了精心的装扮——大街上空中迷宫般挂满了色彩斑斓的纸型圣人像,房屋用竹竿架着鲜花大加装饰——掩盖了它一个典型的西西里小镇那骨子里的贫穷。房子虽说是建在高处,可仍旧羞涩地掩藏在周围群山的怀抱之中。那花团锦簇般的房子里面大多住有男人、女人、孩子和牲口,要占三四间屋。大多数人家没有卫生设施,即使有数以千计的鲜花,有清凉的山风吹拂,仍然消除不了那太阳照射后垃圾发出的异味。
  天气晴好的时候人们都在户外。女人们把饭桌也搬到户外,她们自己坐在石头阳台上的木椅上准备饭菜。小孩子满街跑着赶着小鸡,火鸡和小山羊;大一点的孩子编着竹篮子。贝拉大街的尽头快到广场的地方有一座两千年前希腊人建造的鬼脸喷泉,泉水从那满是石牙的嘴中喷出。顺着山势,在周围稍高的平地上有块块绿色田园,这些地都得到精心料理。在平原以下的地方,远远可以看到帕提尼科镇和卡斯特拉迈尔镇,而血色朦胧的石镇科莱昂则阴险地躲在地平线以外的地方。
  图里看见从贝拉大街另一尽头,即连接通往卡斯特拉迈尔平原的道路的那一头,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正牵着一头小毛驴走过来。刹那间,他有一种担心,昨晚蒙羞之后应西奥塔会如何看待他呢,他的这位朋友可是有名的会挖苦人的人,他会说些傲慢不恭的话吗?吉里亚诺又一次感到心中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他暗暗发誓,他下次绝不会再这样让人搞个措手不及了,不管后果如何,他也要让他们都知道他不是懦夫。然而在他脑海一角,他对当时的整个场景看得清清楚楚,昆德纳的朋友等在身后,其中一人手握步枪。他们是“联友帮”的人。他们是不会吃亏的。他并不怕他们,他只担心自已被他们打败。他觉得结果必定是这样,因为尽管他们并不怎么强大,可他们却十分残忍。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脸上带着不无恶意的欢笑说:“图里,这头小毛驴恐怕自己干不了,我们得帮它一把。”
  吉里亚诺没有回答,他的朋友已经把昨晚的事全忘了,这使他松了一口气。令他很感动的是,阿斯帕纽这位平时对别人的缺点总是十分尖刻,横竖挑刺的人,对他一直是带着十分的热情和敬意。他俩一起朝小镇广场走去,小毛驴在后面跟着。孩子们像舟师鱼般奔前跑后。他们知道这毛驴将要干什么,因而欣喜若狂,对他们来说,在这枯燥乏味的夏日,这可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乐事。
  镇广场上立起了一座四英尺高的小平台。平台由从周围山上采来的沉重的大块石头砌成。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将毛驴赶上平台那肮脏的斜坡。他们用一根绳子把毛驴的头拴在一根短短的竖铁杆上,毛驴坐了下来。小毛驴的眼睛上方长有一块白色毛皮,这使它颇具王者之相。孩子们围在平台四周,欢笑着,戏闹着。一个小男孩嚷道:“哪一个是驴子?”其他的孩子哄然而笑。
  图里·吉里亚诺并未意识到这是他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小伙子的最后的一天,他带着一种此项工作非他莫属的甜甜的满足感往下看着那热闹场景。他处在地球上这么一小块地方,他生于此,他在此度过一生,外部世界对他不能造成伤害,甚至连昨晚的羞辱也已不复存在。他了解这些朦朦胧胧的石灰岩大山就如同一个小孩了解他的玩具沙盒一样周详。这些大山上,到处都长满青草,处处是石块,山上还有许多洞穴和藏身之处,足以装下一支军队。图里·吉里亚诺熟悉每座房屋,每块农田,每个农民,他还摸清了那些诺曼底人和摩尔人留下的城堡遗址,还有希腊人残留下来的破败的庙宇的主干结构。
  广场的另一入口处走来了牵着“神奇母骡”的农民,就是这位农民雇请他俩来干今天早上这活儿的。他叫帕佩拉,蒙特莱普人对他颇有敬意,因为他曾成功地对一位邻居施行了仇杀。他们为长着橄榄树的一小块搭界土地发生争执,时间长达十年之久,比墨索里尼带给意大利的所有战争时间都长。后来,在盟军解放西西里,建立民主政府之后不久的一个夜晚,那位邻居几乎被短筒猎枪连射打成两截,在这种事件中使用的那种锯短而成的短筒猎枪当时十分流行。这桩案子很快便怀疑到帕佩拉的头上。然而,帕佩拉因为与警察顶撞了几句被抓了起来,在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他在贝拉姆波兵营的牢房中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夜。有人传言说,这是古老的黑手党复活的第一个迹象,因为帕佩拉是吉多·昆德纳的姻亲,他买通了“联友帮”来帮助解决这一争端。
  帕佩拉牵着母骡来到平台前,孩子们呼的一下全围了上来,帕佩拉只得软软地骂几句,偶尔轻挥手中的鞭,把他们驱散。孩子们见帕佩拉带着舒心的微笑在他们头顶上打响鞭,便赶忙躲开了。
  白脸驴子嗅到台下母骡的气息,叫着想挣脱拴住它的绳子。图里和阿斯帕纽在孩子们的笑闹声中拉着驴子立了起来。与此同时,帕佩拉在调动母骡,让它将后部对着平台边。
  这时,理发师弗里塞拉也走出他的理发店来凑热闹,指挥官跟在后面,一副傲慢自大的派头,一边走一边还揉着他那光溜溜的红脸膛,他是蒙特莱普镇唯一每天刮脸的人,连平台上的吉里亚诺远远也能闻到理发师洒在他身上的浓烈的花露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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