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40章

  ……现在她一个人置身大厅。先前,她已跟他们道过晚安,却没人听到或加以理会。在某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栏杆上头往下窥伺,然而她却不能再回到客厅了——她宁可自己发疯,也不要回到那疯了似的喧闹之中。……在楼上,她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电灯的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照亮满室的闪电明白显示出它在墙上的位置,然而,当那无法穿透的黑暗又再度降临,开关又再度逃出她搜寻的指尖之外,她只好在黑暗中松开洋装和衬裙,虚弱地摔倒在床上还未被雨水浸透的那半边。
  她闭上眼,楼下传来那些酒鬼的喧闹,突然间一阵玻璃的破碎声夹杂其中,然后又是另一阵,然后又断续扬起片段不完整的歌声……
  她躺在那里出神大约有两个小时——之后她便开始做心算,把时间一小段一小段地拼在一起。又过了很久,她仍意识清醒,根本没有入睡,听着楼下的喧闹声渐息,知道风雨正往西而去,留下欲走还留的阵雨大量洒落在田野上,沉闷无味有如她的灵魂,然后慢慢地,被和缓而疏落的风雨所取代,最后窗外一切恢复沉寂,只剩下间或滑落的温柔雨滴和葡萄藤蔓在风中飒飒摇摆的嬉戏声。她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两方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她被一股欲望纠缠,希望能摆脱滞闷在胸口的压迫。她觉得如果可以喊出来,应该可以将它排除,于是便用力闭紧双眼,试图把这块东西逼到喉咙……然而却没有任何效果……
  答!答!答!雨滴的声音并不会让人感到不快——像春天,像她儿时记忆中的一场冷雨,把后院变成可爱的泥浆,灌溉她的小花园,那是她用小小的犁耙、铲子和锄头亲手建造而成的。答——答!就像过去某些雨后的日子,从金黄色即将破晓的天空,斜斜射出一道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湿润而蓊郁的树林,如此清凉,清澈而干净——她的母亲则站在世界的中心,风雨的中心,既安全,又温暖和强壮。她现在好希望母亲在身边,但她已经过世,在一个永远看不到也触不到的地方。而这股滞闷持续压着她,压着她——噢,它压得她好闷!
  她全身僵硬起来,好像有人走到门边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她,只有身体微幅地摆动,在稀微不明的光线中,她隐隐可见那人的轮廓,此时所有声音都静止了,只有一片迫人的死寂——甚至连雨滴声都停息了……只有这个人影,不断地晃动,在门口走道晃动,形成一股朦胧而难以言喻的恐怖威胁和欲盖弥彰的不洁感,如同在种过牛痘的皮肤搽上厚厚的一层粉。然而她疲惫的心脏仍不断在胸中跳动,令她确信自己仍活着,承受绝望的打击和威胁……
  每一分钟,或说每一分钟前进的脚步似乎无限延长,一阵昏暗开始在她眼前弥漫成形,如同孩子般固执地试图刺穿房门方向的昏暗。下一刻,仿佛某种意想不到的力量将撕裂她的存在……然后,在门旁边的人影——那是豪尔,她认出来,豪尔——他从容地转身,仍轻微摇摆,前后移动,仿佛与那道难以辨识的光合而为一,藉此被引渡到这个世界。
  血液又开始在她的四肢百骸流动,重新注入活力。凭着这股精神她坐起身来,奋力移动身体,直到脚碰触到床另一边的地板。她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现在,现在还不算太晚,她必须出走迎向外面的清凉,到外面去,走得远远地,用她的脚去感觉湿润的青草窸窣作响,用她的额头迎接新鲜的空气。葛罗丽亚以机械般的动作奋力穿起衣服,在黑暗中摸索橱柜寻找帽子。她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有东西在她胸口作祟的房屋,让它独自在暗影中徘徊找不到出路。
  在极度惊恐中她忙乱地找着她的外套,才摸到袖子,就听到安东尼上楼来的脚步声。她不敢再拖延;他可能不会让她走,甚至,安东尼也是压力的一部分,也是这栋幽灵屋和正在滋生蔓延的无望黑暗的一部分……
  然后她穿过大厅……从后面的楼梯下楼,才刚离开,就听到安东尼的声音在她房间响起——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但现在她已经到了厨房,穿越走道开门进入夜的国度。湿漉漉的树被一阵风惊扰,千百滴雨点洒落在她身上,而她则愉快地用灼热的双手迎接,将雨水按压在脸上。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叫声听起来无限地遥远,由于被她刚离开的屋墙包裹而变得低沉而忧郁。她绕着房子走,开始朝通往大路的门前小径前进。当踏上大路的第一步时,她的心情几近狂喜,在黑暗中沿着两旁如地毯般的草皮,小心翼翼地移动。
  “葛罗丽亚!”
  她的步伐由行走变成奔跑,脚步踉跄,差点被地上一截被风吹断的树枝绊倒。呼叫的声音现在已到了屋外,安东尼在发现卧室里找不到人后,于是就到了阳台。然而,此举却让她决意往前不回头;后面有安东尼,她必须在这暗淡而沉重的天空下继续她的逃亡之旅,强迫自己通过等在前方的沉默,仿佛这是一道有实体的障碍。
  她已沿着这条勉强可见的路走了一段距离,大约有半里左右,经过一个孤单耸立的废弃谷仓,黑暗而令人产生不祥之感,却是灰屋和马利塔之间唯一的一栋建筑物;然后她转进一条岔路进入树林,在两排高耸如墙的树干间奔跑,枝叶几乎要触及她的额头。突然,她注意到前方有一条纵向狭长的银色微光,像一把发亮的武器半埋入泥中。等到走近一看,她不禁发出满足的小小欢呼——那是一条积了水的马车车痕,她抬头望向天际,一道光线从裂开的云端射出,原来月亮已经出来了。
  “葛罗丽亚!”
  她猛地迈步。安东尼在她身后已经距离不到两百尺了。
  “葛罗丽亚,等等我!”
  “葛罗丽亚,等等我!”
  她紧闭双唇以防自己忍不住尖叫出来,并加快脚步。还走不到一百码,树林就消失了,它被延伸向前的小路抛在后方,有如一只被褪下的深色长袜。大约又过了三分钟,她在一片旷野中暂停脚步,看见广阔的前方似有微弱细长的光线交叉闪烁,以一种规律的起伏集中于某个看不见的点。突然,她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那些是许多交缠的电线高高架在河面之上,就像一只巨型蜘蛛的腿,而眼睛则是铁轨转辙处的小小绿灯,一同和铁路大桥指向车站的所在。车站!那里一定有车可以带她离开。
  “葛罗丽亚,是我!安东尼!葛罗丽亚,我不是来阻止你的!我的老天,你到底在哪里?”
  她不但没有回答,还开始奔跑,小心选择路旁比较高的一边走,不时跳过发亮的小水坑——看起来像不成形状、稀薄不实的黄金。然后她猛地左转进入一条狭窄的马车小路,想要避开地上一个深色物体。当葛罗丽亚停下来探察周遭之际,一棵孤树上传来猫头鹰的悲鸣,就在正前方,一座支撑铁路大桥的支架和登上它的阶梯,清晰可见。车站就在河的那一边。
  又有声音传来,令她心惊胆跳,那是火车驶近的声音,如水妖阴郁的诱惑之歌,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重复的呼唤,模糊而遥远。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安东尼必定选择走大路,想到自己可以骗过他,葛罗丽亚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有足够时间好整以暇地等火车经过。
  水妖的歌声又再度悠扬响起,已近在咫尺,带着毫无预警的轰鸣和喧闹,一个黑暗而曲折的物体,从远处河堤的阴影而来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夹带狂烈的风啸和铁轨所发出如钟走般规律的震动声,往桥的方向移动——它是一辆电车。在引擎之上,有两个青色强烈的灯,在它们之间形成一道闪耀刺眼的光条,就像放在尸体旁的油灯里燃烧跳动的火焰,短暂地依次照亮逝去的树林,让葛罗丽亚本能地远远退到路的另一侧。光线是微热的——有如血液的温热……车行的卡嗒声迅速地混杂成单一的呼啸,然后变成阴郁而持续延展的长音,火车一味地呼啸,轰隆隆地驶向大桥,一路追逐它投射到肃穆河面上的明亮倒影,接着它迅速缩小,声音逐渐被黑暗吞噬,最后剩下残响的回声,消失在更远的河岸之间。
  寂静再度蔓延降临在这湿润的田野;天又下起朦胧的雨丝,转瞬间转为猛烈的阵雨浇淋葛罗丽亚,把她从方才因列车经过而暂时出神的状态唤醒。她迅速沿着斜坡跑下河岸,爬上通往大桥的铁梯,并同时想起这是自己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因而在横越河上铁轨两侧约一码宽的支架时,她心中备感兴奋。
  瞧!这样子好多了。她现在置身高处,看见周围的大地,是绵延不绝的开阔田野,由细长的田埂和茂密的树丛粗针大块补缀而成,在月光下显得清冷。在她的右方,沿着倒映灯火的河水(它一路徙迤如蜗牛走过的湿亮轨迹),大约半里远的距离,可望见马利塔的点点灯火;而往大桥另一端的尽头不到两百码远,便是车站的所在,以阴郁的街灯为地标。压迫感已经解除——树尖在她的脚下摇摆,反射青春的点点星光,赶走烦恼的梦魇,她舒展四肢全身,迎接自由的喜悦,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独自一人站在清冷的高处。
  “葛罗丽亚!”
  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沿着支架飞奔,又跑又跳跃,狂喜地享受肢体灵活运用的轻盈。让他追过来吧——没有什么好恐惧了,不过,她必须比他早一步抵达车站,因为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她很快乐,手里紧紧抓住松脱的帽子,短鬈发在耳边上下晃动,以前她几乎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找回年轻的感觉,然而,今晚是属于她的,这是她的世界。当她走下支架抵达铺木的月台时,她胜利地笑了,开心地往一个有篷盖的铁柱旁冲去。
  “我在这里!”她高喊,声音满是喜悦,“我在这里,安东尼,亲爱的——爱担心的老安东尼。”
  “葛罗丽亚!”他抵达月台,朝她跑来,“你没事吧?”他到她身边屈膝跪下握住她的手臂。
  “嗯。”
  “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离开家?”他焦急地问。
  “我必须走——有东西……”——她停顿,心头闪过一阵不安——“有东西压在我身上——这里。”她把手放在胸前。“我必须离开,才可以摆脱它。”
  “你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叫豪尔的人……”
  “他去烦你吗?”
  “他到我房门口,喝醉了。我想那时候我大概有点疯了。”
  “葛罗丽亚,亲爱的……”
  她全身虚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他提议。
  她打了个寒颤。
  “噢!不,我不能回去,它又会回来压住我。”她的音调又升高像是在哭喊,悲伤地散入黑暗中。“那个东西……”
  “我在这——我在这,”他安慰她,把她拉过来靠着自己,“我们不会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现在你要怎么办?就坐在这里?”
  “我想——我想离开。”
  “去哪里?”
  “噢——哪里都好。”
  “天呀,葛罗丽亚,”他大叫,“你的酒还没醒!”
  “不,我才没有。今天晚上,我一直都没有醉。我上楼,噢,我不知道,大约晚餐后一个半小时……哎哟!”
  他无意间触及她的右肩。
  “好痛。我好像伤到它。我不知道——有人把我举起来,再摔下去。”
  “葛罗丽亚,回家吧,夜很深了,这里又冷又湿。”
  ‘不行,”她呜咽,“噢,安东尼,别叫我回家!明天我就回去,你先走,我在这里等车,我会去找一家旅馆……”
  “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不要你陪我,我想要自己一个人,我想睡觉——噢,我想睡觉。然后到了明天,等你把家里所有的烟味和酒味都清干净,一切都回复原状,豪尔也走了,到那时我就会回家。如果我现在就回去——噢!……”她举起双手掩面;安东尼知道再劝她也是徒劳。
  “当你不在时我还很清醒,”他说,“迪克睡在长沙发上,而墨瑞跟我正在讨论,那个豪尔不知道乱走到哪里去了。然后,我开始想到我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看到你了,所以我就到楼上去……”
  他的话突然打住,一声呼唤“哈啰,我们在这里”突然从黑暗中传来。葛罗丽亚反射性地跳起来,安东尼也是。
  “这是墨瑞的声音,”她激动地高喊,“如果豪尔跟他在一起,叫他们走开,叫他们走开!”
  “谁在那里?”安东尼叫道。
  “我们是迪克和墨瑞。”两个令人安慰的声音回应。
  “豪尔呢?”
  “他在床上,睡死了。”
  两人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月台上。
  “你和葛罗丽亚在这里搞什么鬼?”理查德·卡拉美带着困倦不解的睡意问。
  “那你们两个又在这里做什么?”
  墨瑞笑了。
  “我要知道才有鬼咧。我们跟着你,前前后后有一段时间了。我听到你去到阳台喊葛罗丽亚的名字,所以我就把卡拉美叫醒,费了不少力气把这件事灌入他的脑中,我跟他说现在有个寻人派对,我们最好去参加。途中他坐在路边,延缓了我的速度,还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依循你身上散发的加拿大威士忌酒香来追踪你的去向。”
  在车站低矮的篷下,响起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说真的,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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