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39章

  一般说来,星期六通常结束在醉眼迷蒙中——事实上他们经常必须协助一个烂醉如泥的客人上床就寝。星期天带来纽约的报纸和悄悄从阳台降临的宁静早晨——而星期天下午意味着和其中一两位要赶回城市的客人告别,以及和剩下留宿到隔天的客人再喝酒作乐,度过一个较不热闹但仍迷醉的夜晚。
  忠心的田奈,那个生性喜欢卖弄学问和多才多艺的佣人,也跟他们一起回到灰屋来。在这些更频繁造访的客人中,逐渐形成一种关于他的说法。一天下午,墨瑞·诺柏谈到他,说他的真名其实是田能朋(Tannenbaum),是个德国派来驻在这个国家的眼线,专门经由威斯却斯特郡(WestchesterCounty)从事日耳曼人的宣传活动。从此,开始有许多来自费城的神秘信件,指名要给这混淆视听的东方人,收信人叫“艾默尔·田能朋上卫”(Lt.EmileTannenbaum),信里面的内容是一些隐晦的讯息,署名“参谋总部”,每行下面还装饰性地写些滑稽好笑的日本字。安东尼收到这些信后,总是收起笑容严肃地交给田奈;几个小时之后,安东尼发现这位收信人脸上写满了困惑,在厨房里极度诚恳地宣称,信上的十字型倒钩绝非日本字,里面也没有任何字看起来像日文。
  自从有一天葛罗丽亚无预警从镇上回来,撞见田奈正斜躺在安东尼的床上研究报纸之后,她便开始非常讨厌他。本能上,所有仆人都会喜欢安东尼,讨厌葛罗丽亚,而田奈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同时彻底地畏惧她,只有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田奈才会间接以表面上跟安东尼说话,实则知道葛罗丽亚也会听到的方式,表达他的反感:
  “派漆太太今晚打算吃什么?”他会看着他的主人说。或者他会批评“美国人”极端自私的性格,而他的方式让人不用怀疑,所谓的“美国人”指的是谁。
  然而,他们却不敢辞退他。此类动作是违反他们的惯性原则的,他们容忍田奈,就像容忍坏天气和身体的小病痛,以及上帝神圣的旨意一样——如同他们对每件事都要忍耐,包括他们自己。
  黑暗中
  七月下旬一个闷热的午后,理查德·卡拉美从纽约来电,说他和墨瑞要过来,顺便带一个朋友来拜访。他们大约五点抵达,已经有点醉意,同行的是一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男人,大约三十五岁,他们介绍叫乔·豪尔,会是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所见过最优秀的家伙之一。
  乔·豪尔留着黄色的短须,一路贴着皮肤纠结,他的声音低沉,介于男低音和嘶哑的低语。安东尼跟随在墨瑞身后,提着公文包上楼,进入房间,小心地关起门。
  “这个家伙是谁?”他问。
  墨瑞笑得很灿烂。
  “谁,豪尔?噢,他没问题的,他是个好家伙。”
  “是没错,但他到底是什么人?”
  “豪尔?他就是个好人,他是王子。”他的笑声更响了,最后变成像猫一样愉悦地咧嘴而笑。安东尼犹豫着是该微笑以对还是皱眉头。
  “在我看他实在有点好笑。奇特的衣着,”他停顿,“我很怀疑你们两个昨晚到底在哪里捡到他的。”
  “奇怪了,”墨瑞表示,“我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然而,在这句声明之后他又忍不住发出奇怪的笑声,以至于激起安东尼的回嘴:“你这该死的家伙!”
  稍晚,就在晚餐前,当墨瑞和迪克喧闹地聊天,而乔·豪尔则沉默地在一旁喝他的酒时,葛罗丽亚把安东尼拉到餐室:
  “我不喜欢这个叫豪尔的人,”她说,“我希望他去用田奈的浴室。”
  “我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
  “嗯,可是我不希望他来用我们的。”
  “他看起来像是个单纯的人。”
  “他穿的那双白鞋看起来好像手套,我都可以看到他脚趾的形状。噢!他到底是谁啊?”
  “你问倒我了。”
  “嗯,他们一定是发神经才把这种人带来,这里可不是‘水手救难之家’!”
  “他们打电话来时都已经喝醉了,墨瑞说,他们参加的派对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葛罗丽亚气愤地摇头,一言不发回到阳台。安东尼知道她试图要忘记不安,将自己尽情投入享受即将来临的夜晚。
  这一天天气炎热,即使到薄暮转入夜时分,热浪依旧从干燥的路面阵阵挥发,有如波纹起伏的云母片。天空晴朗无云,然而在树林远方海湾的方向,隐隐有隆隆声持续作响。当田奈宣布晚餐已备齐,在葛罗丽亚的建议下,大家就省了穿外套的礼节,走进室内。
  墨瑞开始唱歌,其他人应和,他们和谐地唱完第一遍。这首歌有两行,让人朗朗上口,歌名叫《亲爱的黛西》,歌词如下:
  “我们——已——陷——入——恐慌,
  道德——也跟着沦丧!”
  每唱一回,气氛就更加热闹,掌声也持续不绝。
  “开心点,葛罗丽亚!”墨瑞暗示,“你看起来情绪很低落。”
  “我才没有。”她谎称。
  “来这里,田能朋!”他转头呼喊,“我帮你倒了杯酒,来啊!”
  葛罗丽亚拉住他的手臂企图阻止。
  “请别这样,墨瑞!”
  “何必呢?也许他晚餐后愿意用笛子为我们演奏一曲。来,田奈。”
  田奈露齿微笑,喝干杯子里的酒回到厨房。隔几分钟,墨瑞又为他加满一杯。
  “开心点,葛罗丽亚!”他大喊,“看在老天的份上,在场的每个人,大家来让葛罗丽亚开心起来。”
  “亲爱的,再来一杯。”安东尼劝诱她。
  “来嘛,再喝一杯!”
  “开心点,葛罗丽亚。”乔·豪尔轻松地说。
  对于他未经允许就直接叫她的名字,葛罗丽亚感到相当排斥,她环顾四周以期发现是否有其他人留意到这个情况。这个字如此轻易地从一个她讨厌的男人嘴里说出,令她非常厌恶。过了一会,她察觉到乔·豪尔又倒了一杯酒给田奈,多少在酒精的作用助长下,她的怒意渐增。
  “——有一次,”墨瑞说,“彼得·格兰比和我去洗波士顿的一家土耳其浴,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那里除了业主以外没有半个人。于是,我们就合力把他塞到厕所里,并把门锁上。接着,有个家伙进来想要洗澡,竟以为我们是按摩师,我的天!于是,我们就把他整个人抬起来,连人带衣服都丢进水池里,然后再把他拖上来,平放在板子上,用手掌劈里啪啦地拍打,直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请不要这么粗暴,老兄!’他的声音已有些走调成短促的尖叫,‘拜托!……’”
  ——这真的是墨瑞会做的吗?葛罗丽亚想。如果说故事的是在场其他人,她早就被取悦了,然而因为是墨瑞,她就觉得他过度吹嘘,神化了他的机智和深思熟虑……
  “我们——已——陷——入——恐慌,
  道德——”
  如击鼓般的雷声淹没了后面的歌声;葛罗丽亚全身颤抖,想要将手上的酒一饮而尽,可是才喝第一口就让她感到恶心,于是就把杯子放下。晚餐结束了,他们转移阵地到大房间去,顺便带着几瓶酒。有人已经把通往阳台的门关上,不让风吹进来,因此,雪茄圆形如触须般的烟雾便在沉闷的空气中弥漫变形。
  “谁去传唤田能朋上卫过来!”又是那个讨厌的墨瑞,“来为我们吹一曲!”
  安东尼和墨瑞冲进厨房,理查德·卡拉美打开留声机走向葛罗丽亚。
  “来跟你这名人表哥跳支舞。”
  “我不想跳舞。”
  “那我来带你跳。”
  他慎重其事地伸出肥短的手臂扶她起身,踏着庄严的舞步在房间回旋。
  “放开我,迪克!我的头都转晕了!”她坚决要求。
  理查德猛地将她放在长沙发的大堆坐垫之间,赶着到厨房去,大喊“田奈!田奈!”
  而后,在没有任何预警下,她感觉有另一双手臂在身上环绕,把她带离沙发,是乔·豪尔,他扶她起身,醉醺醺地想要仿效迪克刚刚的做法。
  “放我下来!”她尖叫。
  他脆弱的笑容,以及因靠近她而胡碴根根分明的黄色下巴,在在刺激她,令她感到忍无可忍地厌恶。
  “马上!”
  “我——们——”他开口唱歌,却被迫中断,因为葛罗丽亚的手灵活地改变方向抵住他的脸颊,于此,他只得立刻松手放开她,她整个人跌向地板,肩膀撞上了桌子……
  然后,房间似乎到处都是男人和烟雾。踉跄摇晃的田奈穿着白外套,被墨瑞搀扶着吹笛子,发出奇怪而混杂的和音,安东尼听出,那应该是一首日本的火车民谣。乔·豪尔找到一盒蜡烛,拿来变魔术,大叫“倒!”但没有一次成功,而迪克则独自跳舞,在房间内着魔似的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在她眼中,屋里的每样东西,都像是从暗蓝色的四次元空间误闯进来一样荒谬而可笑。
  而屋外,风雨则以惊人的速度来袭——在降临前的暂时宁静中,紧邻的灌木丛已开始擦刮房屋表面,而雨滴已经在厨房的锡铁屋顶上喧哗,闪电断续出现,雷声隆隆,有如生铁自白热镕炉洒出。葛罗丽亚看见雨水正喷溅入三面窗户——然而,她却完全无法起身去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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