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32章

  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向售票口;就在此时,他想起她身上还有一点钱,而这种结果并非是他所想要也必须要的胜利,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
  “喂!”他低声含糊地说,“你不可以自己走!”
  “我当然可以——哎哟,安东尼!”这声惊呼是她企图摆脱他而发出的,但他则抓得更紧。
  他看着她,双眼收缩,带着恶意。
  “让我走!”她愤怒地大喊,“假如你还有任何绅士风度的话,你就应该让我走。”
  “为什么?”他当然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抓住她,但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既困惑又对自己的骄傲不甚有自信。
  “我要回家,你懂吗?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我走!”
  “不,我不要。”
  她的眼睛因愤怒而燃烧。
  “你现在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我说你不可以走!你永远都这么自私,我真的很厌倦了!”
  “我现在只想回家。”两行愤怒的眼泪自她的眼睛夺眶而出。
  “现在你只要照着我说的话去做。”
  慢慢地,她直起身来:她回头的样子流露出无限讥嘲。
  “我恨你!”她低沉地吐出这句话,就像毒液从她咬紧的牙间喷出,“噢,让我走!噢,我恨你!”她企图将手猛力抽出,但他立即又抓住她另一只手。“我恨你!我恨你!”
  因目睹葛罗丽亚的愤怒,他犹豫不决的个性出现了,但又觉得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过去他就是太常在关键时刻退缩,以至于她心中总是为此鄙视他。噢,现在她也许会怨恨他,但事情过后她便会赞美他这次展现的支配力。
  即将进站的火车发出警告的气笛声响,像通俗的悲喜剧一样摇摇晃晃地接近他们,反射出蓝色的光芒。葛罗丽亚用力挣扎想要脱身,从她嘴里吐出的话,比《创世纪》还要古老。
  “噢,你不是人!”她啜泣,“噢,你不是人!噢,我恨你!噢,你不是人!噢……”
  在车站月台,往来的乘客开始转身对他们侧目;火车低沉的轰隆声清晰可闻,音量逐渐增高为嘈杂的噪音。葛罗丽亚加倍挣扎,然后停下所有动作,站在原地全身颤抖,眼眶发热,对这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束手无策。
  在蒸气充斥和刹车的摩擦声之下,传来她低沉的声音:
  “噢,如果这里有其他男人在我身边的话,你就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噢,你这个懦夫!”
  安东尼沉默,全身颤抖,却仍紧抓住她不放,清楚意识到眼前有许许多多的脸孔,好奇却冷淡的,像梦的阴影,正在看他。然后,铃声响起,机器启动撞击有如身体的疼痛,浓烟齐喷,在天际留下轨迹,缓慢加速前进,在一阵噪音和灰烟迷漫下,乘客的脸孔拉成直线状从眼前经过、离开,变得无法辨识——突然间,只剩下西斜的夕阳,和渐行渐远的车行声有如远方的惊雷。他放开她的手,他获胜了。
  现在,如果他想要的话,他可以大笑,测试已经完成,而他以暴力遂行了自己的意志。在胜利抬头之际,就是慈悲出现之时。
  “我们在这里租车,开回马利塔吧。”他自我控制良好地说。
  葛罗丽亚回答他的方式,是用双手抓住他的手,举起来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他的大拇指。他几乎感觉不到痛;看着血流如注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拿出手帕包扎伤口,这也是在他预料当中属于胜利的一部分——挫败的一方免不了需要发泄怨恨——而像这样的程度还算是轻微的。
  她啜泣着,几乎已没有眼泪,却是极度深切而痛苦的。
  “我不走!我不走!你——不能——命令——我——走!你已经——你已经扼杀我所有对你的爱,和尊敬,而若我身上还残存任何一丝一毫,也将在离开这个地方以前全部死去,噢,只要我一想到你对我出手……”
  “你要跟我一起走,”他粗鲁地说,“有必要的话我会把你扛起来带走。”
  他转过身,向一辆出租车招手示意,告诉司机开往马利塔。司机走下车,将车门打开,安东尼面向他的妻子,咬紧牙关说:
  “你要上车吗?——还是要我把你放进去?”
  葛罗丽亚终于屈服上车,她压抑的啜泣里包含无限的痛苦和绝望。
  一路上,天光逐渐灰暗,葛罗丽亚蜷缩在车里座位一角,沉默不语,间或发出一两声没有眼泪和绝望的啜泣。安东尼瞪着窗外,他的心思沉闷地回想刚才发生的变故。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葛罗丽亚最后的哭泣像一组和声,在事发之后回荡于他矛盾而骚动不安的心房。他应该是对的——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却只是个可怜的小东西,虚弱而沮丧,遭到高于她承受范围的羞辱。她洋装的袖子被扯破了;洋伞也丢了,被忘在火车的月台。他想起这是她特地穿上的新衣,早晨当他们出门时,她还曾经为此骄傲不已……他开始纳闷,是否有认识他们的人目睹了事件的经过,在他耳际,她的哭喊持续再现挥之不去:
  “若我身上还残存任何一丝一毫对你的爱,也将在离开这个地方以前全部死去……”
  这句话令他感到迷惑,令他更加担忧。这个葛罗丽亚缩在一旁,看起来似乎角落是再适合她也不过了——那个骄傲的葛罗丽亚已不见踪影,也不是任何他认识的葛罗丽亚。
  他自问,她说的话是否可能成真,他不相信她会停止爱他——这件事,当然,是不须怀疑的——然而问题是,如果葛罗丽亚失去了她的骄傲,她的依赖,她纯真的自信和勇气,到底还是不是那个他所心仪的女孩?这个耀眼的女人之所以珍贵而迷人,是因为她能够完全地、成功地做她自己。
  这是他有生以来醉得最严重的一次,醉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喝醉了。当他们回到家,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心仍为刚才自己做的事而抑郁挣扎,无法自已。
  午夜一点过后,无法合上眼入睡的葛罗丽亚,穿过显得特别安静的房屋大厅,推开安东尼的房门。先前他因为窒闷而将窗户打开,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的浓浊气味。她在他的床边站了一会儿,身穿男孩子气的丝质睡衣,衬托她修长、精致而优雅的身材——然后她纵身投向他,发狂似的抱着半睡半醒的他,她的热泪滴落在他的喉间。
  “噢,安东尼!”她哭得很激动,“噢,我最亲爱的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到了次日,他一大清早就到她的房间,跪在床前,像个小男孩般地哭泣,仿佛他的心已碎了。
  “昨天晚上,”她嘶哑地说,手指拨弄着头发,“似乎,你所深爱的那个部分的我,那个值得了解的部分,所有的骄傲和热情,都已经死了。我知道剩下来的自己依然会爱着你,却永远没办法跟以前一样了。”
  不过,即使在当下,她也很清楚这件事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忘,生命即是如此,甚少对人迎头痛击,而是慢慢地消磨。经过那个早晨后,这件事便从来没有再被提起过,而这深刻的创伤也经由安东尼的手逐渐痊愈了——如果真要说有胜利者的话,那应该是属于某种更黑暗的力量,它才是最后的赢家,而非他们两人。
  尼采式的插曲
  葛罗丽亚的独立个性,就像她所有真诚而发自内在的特质,刚开始都是难以察觉的。然而,一当她注意到安东尼为发现所发现时,它便几乎成为一种行为上的惯例。从她所说的话,可以大胆假设,她所有的精神和活力,都用于极力肯定一个负面法则“什么都不必在乎”为真。
  “不要在乎任何事情或任何人,”她说,“除了我自己,及我的延伸,和安东尼你。所有生命都依循这个法则而行,就算不是,至少我自己是那样认为的。没有人会为了我做任何事,除非他们因此而得到满足,所以我也很少为他们做什么。”
  当葛罗丽亚说这些话时,她正置身于全马利塔最有教养的女士家的阳台。然而话才说完,她便发出一声奇怪的呼喊,晕倒在阳台的地板上。
  女士扶着她,开她的车把葛罗丽亚送回家。一般都认为,算算葛罗丽亚也应该要怀孕了。
  她躺在楼下的长沙发上,温暖的白日在窗外悄悄流逝,余光轻触着阳台廊柱上的玫瑰。
  “这中间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对你的爱,”她呜咽地说,“我珍视自己的身体是因为你认为它是美丽的,而我这样的身体——也是你的——却要让它变得丑陋、曲线全无吗?我完全无法忍受。噢,安东尼,我真的不是因为怕痛。”
  他极力抚慰她——却是徒劳。她继续说:
  “然后,结果是我的屁股因此变宽了,人也变得苍白,我的好气色将永远不再,头发也失去光泽。”
  他双手插在口袋,来回在地板踱步,问:
  “确定会这样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最恨妊娠了,随你怎么说。我想,以后我还是会有个小孩的,但却不是现在。”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躺在地上哭。”
  她的啜泣渐停,从满室的昏暗中获得平静的慰藉。“把灯打开,”她恳求,“最近日子过得好快——似乎六月特别是——这样——当我还小时,觉得时间比较长。”
  灯光的开关打开,顿时,窗外和门外仿佛垂下了柔软的深蓝色丝质帘幕。她的苍白,她的沉静,现在已没有悲哀也没有喜悦,唤起了他的同情。
  “你希望我有小孩吗?”
  “对我而言没有差别,也就是说,我是中立的,如果你怀孕,我有可能会感到高兴,如果你没有——那么,也没什么不好。”
  “我真希望你可以下定决心选一个!”
  “假设是你来决定。”
  她轻蔑地看着他,不屑回答。
  “你以为凭你那发光的尊严,就可以跟全世界的女人有所不同?”
  “我能怎么做!”她愤怒地大喊,“对她们而言无所谓尊严不尊严,而是生存的一个借口,这是她们唯一擅长的一件事,但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侮辱。”
  “嘿,葛罗丽亚,无论你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至少保持一点风度。”
  “噢,不要对我发脾气!”她呜咽。
  他们彼此互换一个无言的眼神,没有特别的用意,却充满了压力。然后安东尼从柜子取出一本书,跌坐在椅子上。
  大约半小时以后,她出声打破弥漫在整个房间如焚香般的沉重僵局。
  “明天我会开车出去拜访康斯坦丝·马利安。”
  “好啊,我也要回泰瑞镇去看祖父。”
  “你知道,”她又说,“不是因为我害怕——不管是这件事还是其他任何事,我只是想忠于自己,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同意。
  实际的男人
  亚当·帕奇,由于以一种虔诚的态度憎恨德国人,每天以战争新闻为他的精神粮食。他的墙上用别针贴满了地图;桌上则堆满了各式图集方便他随时取用,有《世界大战照片史》(PhotographicHistoriesoftheWorldWar)、官方说法,和战地特派员及士兵甲、乙、丙的《个人见闻》(PersonalImpressions)。有好几次安东尼去拜访祖父时,他的秘书爱德华·萧妥沃兹,过去是帕奇家在霍博肯(Hoboken)地区的“机械工”,现在则以一种正当的义愤填膺姿态出现,却仍同样地碍眼。老人对每份报纸都加以抨击,完全不知疲累为何物,把每一篇以他的角度看值得保留的专栏剪下来,把它们塞进近乎爆满的档案夹。
  “那么,你最近在做什么?”他和蔼地问安东尼,“无所事事?嗯,我想也是,整个夏天,我就一直想着要坐车到处走走,顺便去看你。”
  “我在写作,你不记得我寄过论文给你——就是去年冬天卖给《佛罗伦萨人》的那本?”
  “论文?你从来没寄过论文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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