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第9章

  这时文贝·诺思从旅馆里走出来,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他朝天边望去,看见了他们,这时大海上方泛起了鱼肚白。他刚要开口,萝丝玛丽告诫性地摇了摇头,他们便移到远处的路边的另一张长椅上。萝丝玛丽看文贝有点紧张。
  “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他问道。
  “我刚起床。”她笑了起来,但想起楼上那个抗议者,便赶紧闭嘴。
  “让夜莺给吵醒的吧,”艾贝暗示道,接着又重复了一句,“多半是给夜莺吵醒的。这位缝纫小组①的成员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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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多以慈善事业为目的、定期集中做缝纫活的女工缝纫小组,
  坎布恩一脸庄重地说:
  “我只知道我亲耳听到的。”
  他起身很快走开了。艾贝在萝丝玛丽身边坐下来。
  “你对他凶过吗?”
  “我吗?”他颇为惊讶地问道,“什么事让他一大早就在这儿不停地哭。”
  “嗯,也许他有伤心事吧。”
  “也许吧。”
  “决斗是怎么回事?谁要决斗?我猜想那辆车里发生了些怪事。决斗是真的吗?”
  “这当然很傻,但似乎确有其事。”
  10
  麻烦是在戴弗夫妇的汽车停在路边,厄尔·布雷迪的车超过去的时候开始的——艾贝的叙述平平淡淡地融人一片夜色之中——瓦奥莱特·麦基斯克正在把她发现的有关戴弗夫妇的事告诉艾布拉姆斯夫人——她到他们房子的楼上去过,她无意中看见的事情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汤米·巴尔邦是戴弗夫妇身旁的一只看门狗。事实上,她要说的事情既让人兴奋,又让人不安——但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戴弗夫妇结合在一起的实情对他们的朋友来说,比他们所能意识到的要重要得多。当然,这么做是做出某种牺牲的——有时他们看上去颇像一场芭蕾舞剧中的光彩照人的角色,值得你像看芭蕾舞那样去观赏,但事情要更复杂一些——你得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管怎么说,汤米是迪克引荐给尼科尔的男子中的一个,当麦基斯克夫人一个劲地暗示要说出她所知道的事情时,他就责怪他们了。他说:
  “麦基斯克夫人,请不要再议论戴弗夫人了。”
  “我又没有跟你说话。”她不以为然。
  “我想最好别再说他们的闲话。”
  “他们就这么神圣吗?”
  “别去议论他们。说点别的什么吧。”
  他在坎布恩边上的两个小位子中的一个坐着。这是坎布恩告诉我的。
  “嗬,你贞是蛮不讲理呀。”瓦奥莱特回了一句。
  你知道深夜汽车中的谈话是个什么样子,有些人低声交谈,有些人不闻不问。晚宴后,人们多半会感到厌烦或昏昏欲睡。因而直到汽车停了下来,巴尔邦大声吼叫时,他们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巴尔邦的声音让大家一惊,这声音如同在向骑兵发布命令:
  “你想在这儿下车吧——这儿离旅馆就一英里远,你可以走回去,或者我把你拖到那儿。你给我闭嘴,让你老婆也闭嘴!”
  “你是个恶棍,”麦基斯克说,“你以为你的肌肉比我更有力。但我不怕你——他们应该知道决斗的规则——”
  这就是他犯傻的地方了,因为汤米是法国人,他侧过身来撞了他一下。这时司机发动了汽车。就在那儿你们的车超过去的。接下去便是女人们开始干预了。当汽车到达旅馆时,事态仍没有改变。
  汤米打电话给在戛纳的一个朋友,让他做副手。麦基斯克说他不打算请坎布恩做他的副手,因为坎布恩对这种差事不会太热心,所以他打电话给我,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马上过来。瓦奥莱特·麦基斯克支持不住了,艾布拉姆斯夫人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给她服了安眠药,她安安静静地在床上睡着了。我一到旅馆就设法同汤米交涉,但他除了麦基斯克的道歉外其他什么也不接受,而麦基斯克怒气冲冲地连认个错也不答应。
  当艾贝把事情说完,萝丝玛丽若有所思地问道:
  “戴弗夫妇知道决斗是因为他们的缘故吗?”
  “不知道——他们永远也不想知道他们与这件事有什么牵连。那个该死的坎布恩没有必要把这件事说给你听,但既然他说了——我告诉司机把我那把老式乐锯拿出来,要是他乱讲的话。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斗——汤米需要的就是一场痛痛快快的战斗。”
  “我希望戴弗夫妇不知道这件事。”萝丝玛丽说。
  艾贝瞧了瞧他的手表。
  “我要上楼去看一下麦基斯克——你想去吗?他觉得他孤单无助——我敢说他不在睡觉。””
  萝丝玛丽想象得出,这个神经紧张、体质赢弱的男子可能绝望地熬了一夜没睡。她在同情与厌恶之间犹豫了一会,便答应去看他。她浑身带着清晨的活力,在艾贝身边轻快地上楼去了。
  麦基斯克坐在床上,喝酒激发起来的斗志丧失掉了,尽管此时他手平还端着一杯香摈酒,他看上去非常虚弱,脸色苍白,心情坏透了他显然一整夜在写东西、喝酒。他茫然地望着艾贝和萝丝玛丽,问道:
  “到时候了吗?”
  “没有,还有半小时呢。”
  桌子上摊满了纸,看得出他在艰难地写一封长信。最后几页纸上的字写得很大,很潦草。在渐渐变暗的柔和的灯光下。他在信的下方写上自己的名字,接着把信塞进一只信封,随后把它递给艾贝。
  “这是给我妻子的。”
  “你最好去用凉水冲一下头。”艾贝劝他。
  “你认为我最好去冲一下头?”麦基斯克迟疑地问道,“我可不想弄得太清醒了。”
  “不过,你现在的脸色太难看了。”
  麦基斯克顺从地走进了盥洗室。
  “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人声说道,“我不知道瓦奥莱特如何回美国去。我没有买任何保险。我从未想过这种事。”
  “别瞎说了,一小时后你会回到这儿用早餐的。”
  “是的,我知道。”他头发湿湿地回到房间。他仿佛第一次见到萝丝马丽似的看着她。突然他眼眶里闪动着泪光。“我写不完我的小说了。这就是我伤心的原因。你不喜欢我,”他对萝丝玛丽说,“但是我也无能为力。我原本就是个文人。”他发出一阵含糊、沮丧的声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一生做过许多错事——许多,但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名人了——从某些方面来说——”
  他不再说话,对一支已经熄灭的香烟吹了日气。
  “我却是喜欢你的,”萝丝玛丽说,“但是我认为你不该去决斗。”
  “是的,我应该设法痛打他一顿的,但这下子完了。我让自己卷到本不应卷入的事情中去了。我的脾气很暴躁——”他眼睛盯着艾贝,似乎期待他对这番说明表示异议。接着他发出一声怪笑,把那支没有丝毫火星的烟蒂举到嘴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麻烦是,决斗是我提出的——要是瓦奥莱特不再开口,我也就不会提出决斗了。当然,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脱身走开,或者置之不理,对整个这件事一笑了之——但是我觉得瓦奥莱特永远不会再敬重我了。”
  “哪里,她会的,”萝丝玛丽说,“她会更敬重你的。”
  “不——你不了解瓦奥莱特,她一旦占了你上风,她会非常厉害。我们结婚二十年了,我们有过一个七岁的女儿,她死了,而这以后的情形会怎么样你是应该知道的。我们两个都有过一些私情,但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彼此还是疏远了——昨天夜里她还骂我是个胆小鬼呢。”
  事情确实麻烦,因而萝丝玛丽没有再搭腔。
  “好吧,我们尽可能避免造成伤害。”艾贝说。他打开一只皮箱。“这些是巴尔邦决斗用的手枪——我借来的,这样你可以熟悉一下。这些手枪他装在旅行箱里随身带着。”他拿出一把老式手枪掂了掂分量。见此情景萝丝玛丽惊叫了一声。麦基斯克则心神不安地望着这些手枪。
  “噢——是不是我们走上去站好用四五式手枪对射?”他问。
  “我不知道,”艾贝冷峻地回答,“要我看,你用长简手枪可以瞄得更准些。”
  “距离是多少?”麦基斯克问。
  “这个我问过。如果一方或另一方务必要在决斗中丧命,那就把距离定为八步;如果只要他们受点皮肉之苦,那就是二十步的距离;要是决斗仅仅涉及他们的荣誉,那就是四十步的距离。他的副手同意我的意见,将距离定为四十步。”
  “这不错。”
  “普希金①小说中写过一场精彩的决斗,”艾贝回忆着,“双方都站在悬崖边上,这样要是他被打中了,他就整个儿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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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希金(179一1837),俄国著名诗人、小说家,代表作《叶市盖尼·奥涅金》。
  在麦基斯克看来,这种事似乎是十分遥远和不切实际的,他凝视着艾贝说,“什么?”
  “你要不要下水游一会振作一下精神?”
  “不——不,我不会游泳。”他叹了口气,“我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他无奈地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决斗。”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实际上,他是这样一种人,对他来说,感官世界是不存在的,而他现在面对了一个具体的事实,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我们最好还是走吧。”艾贝说,他看出麦基斯克有些打退堂鼓了。
  “好吧。”他猛地灌了一口白兰地,把酒瓶揣到口袋里,带着几乎是凶狠的神情问:“要是我杀了他会怎么样——他们会把我投进监狱吗?”
  “我会帮你越过意大利边界的。”
  他扫了一眼萝丝玛丽,随后带着歉意地对艾贝说:
  “我们走之前,我还想单独同你谈点儿事。”
  “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完好无损,”萝丝玛丽说,“我认为这种事很蠢,而你应该设法去阻止的。”
  11
  她看到坎布恩呆在楼下空荡荡的门厅里。
  “我看见你上楼的,”他有些兴奋地说,“他还好吗?决斗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知道。”她感到恼火,因为他说起决斗来就像在说马戏团似的,把麦基斯克当作了悲剧性的小丑。
  “你跟我一起去吗?”他问道,似乎他已经定好了座位,“我租了旅馆的汽车。”
  “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我想,我也许会受到惊吓而少活几年,但不管怎样我不愿意错过机会。我们可以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
  “你为什么不叫邓弗莱先生跟你去呢?”
  他的单片眼镜掉了下来,而眼下没有胸毛来藏他的眼镜了。他挺直了身子。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哎,恐怕我去不了。我母亲不会喜欢这种事。”
  当萝丝玛丽走进自己的房间,斯皮尔斯夫人睡眼惺松地醒来,向她叫道:
  “你上哪儿去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妈,你再睡吧。”
  “到我的房间来。”听到她在床上坐起来,萝丝玛丽走进去,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为什么你不去看看呢?”斯皮尔斯夫人问道,“你不必走近,但事后你可以帮个忙。”
  萝丝玛丽不喜欢自已作为旁观者的形象出现,因此迟疑着不想去。斯皮尔斯夫人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她恍惚地想起她做医生妻子时夜里丈夫应患者家属的请求去出诊。“我希望你出去走走,做点事,不要老依赖我——你为雷尼的宣传活动做过更难的事呢。”
  萝丝玛丽不明白为什么她应该去,然而她听从了这自信、清晰的声音。她十二岁那年,这声音将她送进了巴黎奥德翁剧院的舞台入口处,出来时,还是这声音迎候着她。
  当她在台阶上看见艾贝和麦基斯克离去时,心想她可以解脱了——但过了一会儿,旅馆里的汽车绕过拐角开了过来。坎布恩高兴地叫了起来,把她拉上车坐在他身边,
  “我就躲在那儿,因为他们可能不让我们去。我还带了电影摄影机,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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