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 第6章

  一天,在巴黎机场,伊莱娜通过安检以后,在候机大厅坐了下来。她看到对面椅子上坐着个男人,一瞬间的迟疑和惊讶以后,她认出了这个男人。伊莱娜按捺不住了,等两人的目光一相遇,便微笑示意。那个男人也笑了笑,还微微点点头。伊莱娜起身朝他走过去,他也站了起来。
  “我们是在布拉格认识的,对吗?”伊莱娜用捷克语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
  “我一下就把你认出来了。你一点都没变。”
  “你过奖了。”
  “不,不。你还和以前一样。上帝啊,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伊莱娜又笑着接下去说道:“你还能认出我来,多谢了。这些年你一直留在国内吗?”
  “没有。”
  “你去国外了?”
  “是的。”
  “你在哪里生活?是法国吗?”
  “不是的。”
  伊莱娜叹了口气,说道:“啊,要是你在法国生活,我们却今天才碰上,那可是……”
  “我是碰巧路过巴黎。我在丹麦生活。你呢?”
  “在这里。就在巴黎。我的上帝,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还能干你的老本行?”
  “是的,你呢?“
  “我呀,没办法,先后差不多干了七个行当。”
  “我就不问你有过多少个男人了。”
  “不,别问我。我答应你,决不问你类似的问题。”
  “现在呢,你回国去了?”
  “还没有完全回去。我在巴黎还有套公寓。你呢?”
  “我也没有回去。”
  “但是你经常回去吧?”
  “不。这是第一次。”他说。
  “啊,太迟了!。难道你就不觉得着急吗?”
  “不。”
  “你在波希米亚没什么牵挂吗?”
  “没有,我这人绝对自由。”
  那个男人说这句话时很严肃,伊莱娜从中还发现了一丝忧愁。
  伊莱娜的位子在飞机前部,靠过道一边;好几次她都回过头去看那个男人。她从没忘却很久以前他们的那次相遇。那是在布拉格,她跟一帮朋友在酒吧,他是她朋友的朋友,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他们的爱情故事还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她为此遗憾不已,这是一道从未愈合的创伤。
  有两次,那个男人走过来,靠在她座位上跟她聊天。伊莱娜得知,他只在波希尼亚呆三四天,然后去外省的一个城市看他的家人。伊莱娜很伤心,难道在布拉格一天都不呆吗?哦不,在回丹麦以前可能还能呆上一两天。她能和他见面吗?要是能够再见面该多好啊!他给她留下了到外省准备住的那家旅馆的电话。
  对于这次相遇,他也很高兴。她友好,娇媚,令人愉快,尽管四十来岁了,却还依然美丽。但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向某个人承认自己想不起来他是谁是件颇尴尬的事,而这次是尴尬加尴尬,也许他并没有忘记这么个女人,只是没有认出她来。跟一位女士直说这事,太没礼貌,他做不到。而且他很快就意识到不管自己有没有认出她来,这个女人都不会追问的,跟她聊聊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当他们约定再见面,她还想把电话留给他时,他感到为难:他连一个人的姓名都不知道,怎么打电话给他?于是他也不多做解释,告诉那个女人,希望她能给自己打电话,并且让她记下了自己在外省准备住的那家旅馆的电话。
  在布拉格机场,他们分了手。约瑟夫租了辆车,先上了高速公路,然后再走省际公路。一到城里,就直奔墓地。可白费力气。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城市新区,身边是一式高楼,他迷路了。他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便停下车,问怎么去墓地。男孩只是看着他,却不回答。约瑟夫以为他没听明白,便加大声音,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就像一个外国人在尽量把自己想说的说清楚。男孩最后回答说不知道。真见鬼,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城里惟一的墓地在哪儿呢?他只好继续开车,又问了些路人,但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太清楚。最后,约瑟夫终于找到了!如今这块墓地缩在一座新建的高架桥后面,看起来很简陋,而且比过去小很多。
  他停好车,穿过一条长满了椴树的小路,来到一座坟墓前。三十来年前,就在这里,他看着装着母亲遗体的棺材被放入地下。在去国外以前,他常来这里,每次回故乡都来。一个月前,他准备回波希米亚时就知道自己首先就会来这里。他看了看墓碑;大理石上刻着许多名字:显然,他在国外的这些年里,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的亡人集体宿舍。在小路和墓碑之间,只有一小块草坪,修剪的很好,而且还带了个花坛;他试图去想像地下的那些棺材:应该是一个个紧挨着,三个一层,一层叠一层,有好几层。妈妈在最下面。爸爸在哪里呢?他比妈妈晚去世十五年,与妈妈之间至少隔着一层棺材。
  他又看到了母亲下葬时的情形。那时,地下还只有两个人:他父亲的父母。在他看来,母亲下去与公婆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他甚至想都没有想过母亲会不会更喜欢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去。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把他们家族里的人葬在一起是早就定了的,是由家族的力量决定的——他父亲的家族要比母亲的家族有影响。
  那些在墓碑上新出现的名字令他头脑一片混乱。离开几年,他才知道伯伯、婶婶和父亲相继去世了。他开始仔细地看墓碑上的名字,其中有些人他以为还一直活着,他感到很震惊。不是因为他们的死去(谁执意要永远离开自己的故乡,就应该心甘情愿不再见到家人),而是因为自己没有收到一封讣告。共产党的警察一直在监控写给流亡国外的人的信。他们是不是害怕给他写信?他仔细看了看墓碑上的日期:最后两个人的下葬时间是在1989年之后。这说明他们并不是出于谨慎才不给他写信。事实更糟:对他们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
  这家旅馆是在共产党执政最后几年造起来的:跟世界上到处建的一样,这幢建筑现代而平整,座落在主广场上,很高,比城市的其他建筑要高出很多层。他在七楼的房间里安顿下来后,走到窗边。已经是晚上7点了,暮色降临,路灯亮了起来,广场不同寻常地安静。
  在离开丹麦以前,他想像过将如何面对熟悉的故地,面对旧日的生活:他是激动?还是冷漠?是欢喜?还是沮丧?结果什么感觉都没有。在他离开的这些年,一把无形的扫帚扫过了他的年轻时光,抹去了他熟悉的一切。他所期待的重逢场景没有出现。
  很久以前,伊莱娜曾经到过法国外省的一个城市,为让她病重的丈夫找个地方休养一段时间。那是一个星期天,城里很安静,他们驻足在一座桥上,看着河水在绿色的河岸间静静流淌。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有一座旧别墅,四周是个花园,在他们看来,就像家一样让人心宁,简直是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田园之梦。伊莱娜和丈夫都被这个美景吸引住了,他们走下阶梯来到河岸上,想走一走。没走几步就发现他们被这圣洁的平和景象给骗了:这是条死路,他们闯进了一个被废弃的工地,到处是机器、拖拉机、土堆和沙堆。在河的对岸,是一棵棵倒伏的树;在桥上看时曾吸引了他们的美丽别墅,此时露出破碎的玻璃窗户,本该装门的地方却是一个大窟窿。别墅后面还矗立着一幢十多层高的建筑;让他们陶醉的城市景象之美事实上并非是个幻觉,只是在被践踏、侮辱和嘲弄之后,透过其自身的衰败才隐约可见。伊莱娜的目光又一次投向了河对岸,她发现那些倒伏的树居然开着花!虽然被砍伐,倒在地上,但它们还活着!这时,突然从一个高音喇叭里爆出了嘹亮的音乐。经受了这当头一击,伊莱娜立即捂起耳朵,哭了起来。为消失在她眼前的世界而哭泣。她那已经活不了几个月的丈夫连忙拉起她的手,带她走了。
  那把改变、毁坏和扫灭种种景象的无形的巨大扫帚,几千年来一直在扫着,但过去的动作缓慢,几乎难以察觉,而如今却变得如此迅猛,我不得不在想,《奥德赛》在今天还可能想像吗?回归之英雄史诗还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吗?要是老橄榄树被砍倒了,要是他没有认出周围的一切,清晨,当尤利西斯在伊萨卡岸边醒来,他还能心醉神迷地听到大回归之乐吗?
  旅馆旁边,一幢高楼露着光秃秃的侧墙,墙上没有窗户,上面只装饰了一幅巨大的画。在昏黄的灯光下,画面模糊不清,约瑟夫只隐约辨认出两只紧握在一起、顶天立地般巨大的手。这两只手过去一直在那里吗?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一个人在旅馆的餐厅里用餐,听着周围的人的谈话声。这音调是一门陌生的语言。可悲的二十年来,捷克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难道是声调变了?显然。以前加重的第一个音节现在变弱了;声调也仿佛由此而变得软弱无力。音调显得比以前更单一而拖沓。还有音色!变得嗡嗡的,说话的声音发腻,让人不舒服。也许,经过几个世纪,所有的语言的音调都会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但当一个长久在外的人回来时就会感到不适应:在盘子上方,约瑟夫朝前倾着身子,听着这陌生的语言,可那其中每一个词,他都明白。
  后来,他回到房间,拿起电话,拔了哥哥的号码。他听到一个快乐的声音请他马上就过去。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回来了。”约瑟夫说,“很抱歉今天我不能去。我不愿意你在这么多年后看到的我这个样子。我累死了。你明天有空吗?”约瑟夫没有把握他哥哥是否还在医院工作。
  “我有空。”对方回答说。
  他揿了揿门铃,比他大五岁的哥哥开了门。两人握着对方的手,互相打量着。这是无比强烈的目光,他俩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目光迅速地,不动声色地刻下了兄弟俩的头发、皱纹、还有牙齿;两人都知道对方在自己的脸上寻找什么,也知道对方在自己脸上寻找的是同样的东西。他们感到羞愧,因为他们在寻找的,是对方与死神可能相隔的距离,或说得更唐突些,他们是在对方的身上寻找显露的死神。他们相尽快结束这番死神的搜寻,迫不及待想找一句话来让自己忘却这死亡笼罩的瞬间,哪怕是骂一声、问一句,或是可能(那将是天之恩赐),开一句玩笑(可什么也没来救他们)。
  “来。”哥哥终于说道,搂着约瑟夫的肩膀,带他进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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