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 第3章

  7
  尚塔尔很快就厌倦了那种站在海堤上眺望海滩的感觉。她决定回旅馆去等让·马克。可她觉得很困。为了不破坏他们相聚时的好心情,她决定要一杯咖啡。于是她改变了方向,向一幢混凝土建筑物走去。那儿有一家餐厅,一家咖啡馆,一个游乐场和一些小卖部。
  她刚走进咖啡馆,就被那吵闹的音乐声给搞得心烦意乱的。她急躁地从两排桌子之间穿了过去。在空荡荡的大厅中,有两个男人一直盯着她:一个是年轻的,靠在柜台前面,穿着一身咖啡馆的制被;另一个年纪大一些,肌肉发达,穿着一件t恤,站在大厅那头。
  她想找个位置坐下来,便对那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说:“你能把音乐关掉吗?”
  他向她走近了几步,说着:“很抱歉,夫人,我没听清楚你说了什么。”
  尚塔尔偷偷看了一眼他那肌肉发达,纹着图案的手臂,上面纹着一个有着硕大乳房,身上缠着一条蛇的裸体女人。
  她只能重复了一遍(但已降低了要求):“这音乐——你能不能把音量关小一些?”
  那个人却反问道:“这音乐?你不喜欢它吗?”尚塔尔突然又注意到了那个年轻人,他现在站在柜台后边,把音量开得更大了。
  那个纹身的男人已离她非常近了。他的微笑看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敌意。她投降了:“不,我并不讨厌你的音乐!”
  那个男人又说道:“我肯定你喜欢它。那么,你要来些什么?”
  “什么也不要,”尚塔尔急忙说,“我只想四处看看。你这儿,装修得很漂亮。”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呢?”那个穿着黑制服的年轻人出乎意料地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他又向后挪了几步:现在他正站在那两排桌子之间,那是通向大厅的唯一出路。他那种诌媚的语气搅乱了她的心情。她感到自己正落人一个圈套之中。她必须尽快想出逃脱的方法。要出去,她必须经过那个年轻人挡着的那条路。就象一个不顾一切逃脱死亡的人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挪向出口。她看到了年轻人脸上那种令人作呕的甜蜜的微笑。她的心砰砰直跳。当她挪到他面前时,他侧过身让她过去了。
  8
  让·马克竟在辩认尚塔尔时出了错误,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当成了他的至爱。这种情况到底发生过多少次呢?他对此感到非常震惊: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和其他女人之间的差别竟是如此的微小呢?他竞不能辨认出一个他最爱的人,一个他认为是如此无与伦比的女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他打开旅馆客房的门。终于,她在那儿了。这时,他不再有任何怀疑了。那就是她了,但却已经不像她了。她的脸十分苍老,眼神陌生而冷峻。仿佛他在海滩边向她致意的女人取代了他的所爱。仿佛他得为他未能认出她来而受制惩罚。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她喃喃道。
  “你是什么意思?没什么?你完全变了。”
  “我昨晚没睡好,我几乎彻夜未眠。而且,我还过了一个让人觉得很不愉快的早晨。”
  “一个很不愉快的早晨?为什么呢?”
  “没有原因,真的没有原因。”
  “告诉我。”
  “真的,真的没有原因。”
  他坚持要知道答案。最后,她说:“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他不理解她所说的那句话,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她是因为男人不再注意她而悲伤的。他想问她:那我呢?我又怎么样呢?我在海滩边走了几公里的路找你,含着泪喊着你的名字。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用他那低沉的语调缓缓地重复着她的话:“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那真的是你心情不好的原因吗?”
  她涨红了脸。他已经很久没见她涨红着脸了,那种潮红似乎泄露了她不可告人的欲望。那种欲望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尚塔尔都不能抵挡住诱惑。她又重复道:“是的,男人们,他们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
  9
  当让·马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曾设想过每一种迎接他的方法。她想吻他,可她不能。自从她经历了咖啡馆事件之后,她的神经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她深深地陷入了黑色情绪之中。她害怕她试图做出的每一个爱的表示都会是勉强的,虚假的。
  于是,让·马克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告诉他,她没睡好,觉得很累。但她的回答并没有令他信服。他继续追问她。为了逃避这场爱的审问,她想转换话题,与他说一些滑稽的事:她的清晨散步,那些变成小树,许久才回过神来的男人们,还有她脑中出现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句话就象是一个放错了地方的小东西:“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她本想借助这句话来逃避一切爱的审问。她竭力想说得轻松点,但使她吃惊的是,她的声音流露出了痛苦和忧郁。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朗忧郁,并立即意识到它可能会被误解。
  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深沉、严肃。她有一种感觉,那两道目光触发了她心灵深处的一团火。那团火在她的腹腔中迅速地蔓延,很快就燃及了她的腹腔,烧上了她的双颊。她可以听到让·马克在重复自己的话:“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你了。这真的是你悲伤的原因吗?”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象一把正熊熊燃烧着的火炬。汗水不断从她的皮肤中渗透出来,然后汇成一大颗一大颗,滑落下来。她意识到那种潮红肯定会夸大她那句话的严重性。他肯定会那样想她(唉,那是多么无心伤害的话啊!):她泄露了自己,她向他泄露了现在让她因羞愧而涨红了脸的秘密渴望。这会让他误解,但她却不能向他解释,因为她太熟悉这种猛烈的攻击了。她总是不愿用它真正的名字来称呼它。但这次,她对它的意义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向他解释其中的原因。
  这阵热浪维持了很久,然后自动退下去了——简直是虐待狂——这一切都正好落人让·马克的眼中。她都不知道怎么去隐藏自己,掩盖自己,避开那凌厉的目光。她被搅得心烦意乱的。她想通过重复那句话来挽回那已被搞得一团糟的局面。她想尽量说得轻松一些,像打趣般的:“真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可还是没有,那句话产生了比上次更悲哀的效果。
  她从让·马克眼中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火花,就象黑夜中的一盏明灯。他说:“那我呢?当我无止境地四处找寻你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认为男人不再注意你了呢?”
  她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因为让·马克的声音是那么地充满了爱意。她在那心烦意乱的时刻竟然忘记了这种声音的存在,这种充满爱意的声音的存在。那种声音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爱抚了她,安慰了她。那似乎是从远处,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度传来的声音,她需要好好地倾听一下,以确定这种声音的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当让·马克想搂她人怀的时候,她显得有些僵硬。她害怕被他拥抱,担心她那潮湿的身体会泄露她的秘密。时间短暂得都不容许她作最简单的调整。因此,在她抑制住自己爱的表示之前,就羞怯而坚定地推开了他。
  10
  这次没有拥抱的相聚是真的发生了吗?尚塔尔还记得那次(虽然只有几秒钟)误会吗?她还记得那句令让·马克不安的话吗?当然:这段小插曲也毫不例外地象其他千千万万段小插曲一样被人们遗忘了。几小时以后,他们就已经在餐厅中享用午餐了,就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有关死亡的话题。有关死亡?尚塔尔的老板让她为卢森,杜弗公墓构思一次广告宣传活动。
  “我们不应该笑的。”她忍俊不禁地说道。
  “那他们呢?他们笑了吗?”
  “谁?”
  “当然就是那些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了,那个主意本身看起来就是如此的荒谬,一次为死亡而作的广告宣传活动,你的那位老板,者特洛兹凯特!你总是说,他很聪明!”
  “是明,他的确很聪明。锋利得就象一把手术刀。他知道马克思,通晓精神分析学和现代诗,他喜欢谈论十九世纪未,二十世纪初,在德国或是其他什么国家,每天都有一次有关诗的运动。广告,他则声称,是把现实诗意化的一项工程。因为有广告,生活中的每一天才如此充满生机和活力。
  “那些陈词滥调有什么智慧可盲?”
  “不同的是他说话时那种愤世嫉俗的语气!”
  “那当他给你杉置任务,让你为死亡作一次广告宣传活动时,他有没有笑呢?”
  “那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很优雅的微笑。你越是强大就越是觉得有必要显得优雅一些。但他那种玲漠的微笑与你那种完全不同。他早巳深刻地意识到它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差别了。”
  “那他怎么又能容忍你的笑声呢?”
  “请问,让·马克先生,你怎么会那么想呢?我根本就没有笑。不要忘了,我有两副不同的面孔。我已经学会从现实中寻找快乐,但要做到维持两副面孔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奋斗,那需要训练!你必须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无论你喜不喜欢它。我的目的就是要努力完善它。即使只不过是为了不失去我那份工作。如果你对你的工作感到厌恶,那你是很难取得工作上的成就的。
  “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坚信。你有这个能力,你是如此的绝顶聪明。”让·马克说。
  “是的,我有两副面孔,但我不可能同时表现它们。当我在办公室的时候,我所表现的是严肃的面孔。当我拿到那些求职者的履历表时,他们的命运就完全掌握在我手中了。到底是推荐他们还是回绝他们,一切由我决定,有一些人,在他们的求职信中,用尽了各种时绍的、陈词滥调的、深奥的或是充满信心的话。我根本不用通过与他们见面或是交谈来了解他仍。我只要知道那些人能否充满热情地把工作做好就可以了。还有一些人。他们以前或许研究过哲学或艺术史,或是教过法国文学,但现在,为了能生活得更好,大多数甚至是出于对目前生活的绝望,他们到我们这儿来找工作。我知道,其实,他们是打心眼儿里蔑视这份工作的,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就象是狐狸的亲戚。对于他们,我必须好好斟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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