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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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完全不带羞怯,完全冷漠地在他面前脱衣服。这个举动表示:你的存在,在我面前,没有,没有一点重要性;你在这里和一只狗或一只老鼠在这里没两样,你的眼光不会让我身体起一丁点反应。我可以在你面前随便做什么;最不礼貌的举动,我可以在你面前呕吐,洗耳朵洗屁股,自慰,小便。你是个没眼,没耳,没头的东西。我骄傲的冷漠是个掩饰,让我在你面前可以恣意、毫无羞耻的行动。
  摄影师看着情人的身体在他眼前完全蜕变:这个身体,直至目前都简单快速地献给他,现在在他面前升起,像座希腊雕像站在一百公尺高的基座上。他充满欲望,这奇怪的欲望并非激起肉欲,而是充塞在脑中,只在脑中,这欲望是思维的蛊惑,摆不去的想法,神秘的疯狂,坚信这个身体,就是眼前这个身体,注定要圆满他的生命,他整个生命。
  她察觉了这个蛊惑,这粘在她皮肤上的爱慕,一股冷淡冲上脑中。她自己也觉得吃惊,她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是一股冷淡,就如同一股激情、一股热浪或一股怒气。因为这股冷淡其实是一股激情;就像摄影师绝对的爱慕和贝克全然的否定是她要反抗的同一个恶运的两面;就像贝克粗暴的拒绝要将她丢回她平凡爱人怀中,唯一能反抗这个拒绝的就是对这个平凡爱人全然的恨。这就是为什么她这般的愤怒否定摄影师的原因,她想把他变成一只老鼠,再把这只老鼠变成蜘蛛,把蜘蛛再变成一只苍蝇,这只苍蝇再被另外一只蜘蛛吃掉。
  她已经换了一件白色洋装,决定下楼出现在贝克和其他人面前。她很高兴自己带了一件白色洋装来,白色是婚礼的颜色,因为她觉得这一天活像自己的婚礼,一场乱糟糟的婚礼,没有新郎的悲剧婚礼。白色洋装下的她带着不公平的伤口,她感觉这不公平使她伟大,使她美丽,如同悲剧中的人物因不幸而变得凄美。她朝门口走,知道那个穿睡衣的平凡爱人将会紧跟着她、拉着她,像崇拜她的一条狗,她要这样穿过整座城堡,悲剧与滑稽的组合,一个女王身后跟着一条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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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嫌弃如狗的这个男人令她吃惊。他挡在门口,一脸怒气。她驯服的毅力突然枯竭了。他充满了绝望的欲望,想对抗这不公平地羞辱自己的美丽女子。他没有足够的勇气甩她一巴掌、揍她、把她扔到床上强暴,但他感觉必须做件无法弥补、极其下流和粗暴的事。
  她被迫停在门口。
  “让我过去。”
  “我不让你过,”他对她说。
  “你对于我已不再存在。”
  “什么,我不再存在?”
  “我不认识你。”
  他发出被激怒的笑声:“你不认识我?”他提高声音,“早上我们才干过一场呢!”
  “我不准你这样和我说话!用这种字眼!”
  “今天早上你自己才用过这些字眼,你跟我说:上我,上我,上我!”
  “那是当我还爱你时,”她有点不自在地说。“但现在这些字眼只是下流。”
  他喊道:“不过我们干了!”
  “我不准你这样说!”
  “昨夜我们还干过,干过,干过广
  “停止!”
  “为什么早上你还能忍受我的身体,晚上就不能了?”
  “你知道我讨厌粗俗!”
  “我管你讨厌什么!你是个婊子!”
  啊,他不该说出这个字眼的,这个贝克也曾对她用过的字眼。她喊道:“粗俗令我厌恶,你令我厌恶!”
  他也喊道:“你和你厌恶的人上床!和自己厌恶的人上床的女人正是一个婊子,一个婊子,一个婊子!”
  摄影师用的字眼愈来愈下流,害怕出现在英玛菊娜塔的脸上。
  害怕?她真的怕他吗?我不认为:打心底她就知道不必夸张这个造反的重要性。她清楚也一向确信摄影师的驯服。她知道他侮辱她是为了被听到,被看到,被重视。他侮辱她因为他很软弱,没有气魄的他只有下流和攻击的话。如果她爱他的话,这根本没什么,她应该会被这个绝望的、无能的爆发所软化。但她没被软化,她升起一种狂妄的渴望想折磨他。正因如此,她决定把他说的话当真,决定相信他的侮辱,决定害怕。因此她用显出害怕的眼睛盯着他。
  他看见英玛菊娜塔脸上的害怕而勇气大增:通常,都是他害怕,他妥协,他道歉,这会儿,因为他显出他的气魄,他的怒气,换她发抖了。以为她正承认着自己的脆弱,正在让步,他提高声音继续滔滔不绝说着无能的攻击蠢话。可怜的家伙,他不知道他玩的向来是她的游戏,甚至当他自以为在怒火中找到气魄和自由之时,他都只是被摆布的一个东西。
  她对他说:“你让我害怕。你很可怕,粗暴。”他不知道,可怜的家伙,这是无法被撤销的控诉,他因而由一个善良驯服的老好人,迅快被判定为一名暴力份子、攻击者。
  “你让我害怕。”她又说了一次,将他推开走出去。
  他让她走出门,然后跟着她,如同一只野狗跟着一位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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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裸露。我保存着一份《新观察家》杂志一九九三年十月份的剪报;有一个民意测验:拿给一千二百名自称为左派的人一张写有两百一十个字的单字,在这些字中他们可圈选使他们迷惑,使他们产生特殊感受的字眼,吸引他们或令他们有好感的字眼;早在几年前,已做过相同的调查:彼时,这相同的两百一十个字中,左派人士意见一致并有相同感受力的有十八个字。今日,他们崇拜的字眼剩下三个。左派人士所达成共识的仅有三个字?喔,暴跌!没落!是哪三个字呢?听好:反抗;红色;裸露。反抗与红色二字原本源自左派,但撇开这两字不谈,唯独裸露一字能使左派者砰然心动、承继共通象征性的遗传,令人惊讶。难道这就是所有自法国大革命两百年以来历史庄严地遗留给我们的?是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的遗产,是丹东(Danton),是若雷斯(Jaures),是罗沙·卢斯堡(ROSa Luxembufg),是列宁儿L(enine),是格拉蒙昔(Gramsci),阿拉贡(Aragon)或是谢·格瓦哈(Che Guevara)的呢?裸露?袒着肚子?露着性器官?光着屁股?是在这面旗帜下,左派中最后的一支队伍仍佯装几世纪以来他们的大跃进?
  为何偏偏是裸露这个字呢?对左派而言,这个他们在某个研究所对他们发出的单子上选出的字眼代表着什么呢?
  我记得在七O年代德国的左派游行队伍,为了表达他们对某件事的愤怒(反对核能发电厂、战斗或金权,我已不知道了)而光着身体呐喊着游行,在德国一个大城的大街上。
  如何阐释他们的裸露呢?
  第一个假设:对他们而言,它代表着所有自由中最珍贵的,所有价值中最受到威胁的。这些德国的左派份子,如同基督徒受难而死时在肩上背负着十字架般暴露自己的性器官扬长而去。
  第二个假设:这些德国左派份子不愿竖立起一个价值的表征,而直接地,震惊一群讨厌的群众。让他们震惊、害怕、愤怒。用象屎轰炸他们。将世界所有废水沟的脏水倾倒在他们身上。
  一个令人好奇的矛盾:赤裸是代表着所有价值中的最高价值,抑或如同我们投掷在敌人堆中的粪便炸弹一般是最污秽不堪之物?
  而裸露对凡生而言,当他对莱莉重覆着说:“把衣服脱了!”又加上一句:“让那些没爽过的家伙见识见识。”之时,代表的是什么?
  而裸露对茱莉而言,当她顺从地,甚至有些奋力地说:“有何不可。”并解开衣物之时,代表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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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赤裸着。他光着身子,不时轻咳地笑着,与其说是和她说话其实是喃喃自语,因为光溜溜地置身在这个镶着玻璃的大空间里,如此地不习惯使他脑中除了想着这个情景的荒诞之外,什么也没想。她已丢开胸罩,接着是内裤,但凡生并没有正眼瞧着她:他察觉到她是赤裸的,但却不知道她裸体时是什么样子。还记得片刻前,他被她的屈服的影像缠绕,现在这屁眼已经摆脱了丝质内裤,他是否仍想着呢?不。这屁眼在他的脑中消失了。他没仔细端详眼前赤裸的胴体,没靠近它,慢慢体会它,也没碰触它,他转过身纵入水中。
  凡生这个奇怪的男孩。他大肆攻击那些舞者,胡言乱语地谈着月亮,但实质上,他是个热爱运动的人,他潜入水中游泳。一下子,他忘了自己的赤裸,忘了茱莉的赤裸,只想着自己的爬泳。在他身后,不会跳水的茱莉循着扶梯小心地进入池中。而凡生甚至没回头瞧她一眼!对他而言真是可惜:因为她是如此迷人,非常地迷人。她的身体像被照亮着;并非被她的腼腆,而是来自另一个相同美丽的原因:被自己在这情况下赤裸的胴体引发的不自在,因为凡生头潜在水中,她确信没有人会看见她;池水已淹至她下体浓密的阴毛处,水有些冷,她原想潜入水中却缺乏勇气。她停止下水的动作犹豫起来:接着,谨慎地,她又下了一个台阶让水淹到她的肚脐:她把手伸入水中,轻轻拍抚着胸部,让它们习惯池水的冰冷。观察她的动作实在是件美妙的事。憨直的凡生什么也没想,但我呢,我终于看见一个不代表任何事的裸露,既非自由也非不洁之物,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裸露,赤裸的裸露,就是我们所见的,纯洁,蛊惑着男人。
  终于,她开始游泳。她游泳得比凡生慢许多,头笨拙地抬在水面上;当她接近梯子想离开池子时,凡生已经在十五公尺长的泳池内游了三圈。他赶忙跟上她。当上方的大厅中传来一些声音时,他们正在泳池畔。
  凡生被某种冥冥中不可知的事物驱使着放声大吼:“我要强暴你!”并带着狰狞的面目猛冲向她。
  为什么在他们亲密的散步途中,他不敢吐出半个猥亵的字眼,而现在任何人都可能听见时,他却嘶吼这些荒谬的话?
  明确地说,因为他已经不易察觉地脱离了隐密的范围。在一个窄小空间中说出口的话与同一句话回荡在大厅中的意义是不同的。这不再是他必须负完全责任的话,也不是针对发话对象,却是其他人要求听到的话,那些眼睛睁看着他们的其他人。大厅是空的没错,但即使它是空的,虚构的、想像的。潜在的、有可能的观众躲藏在那儿,与他们在一块儿。
  让我们思忖这些观众是谁:我不认为是凡生召集了一些他在会议中见到的人;目前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是众多、坚持。苛求、激动、好奇的,但同时是完全无法辨认的,脸部线条模糊;这是那堆他想像的,也是舞者们梦想的群众吗?这些看不见的群众?这些彭德凡正在建立他的理论的群众?整个世界?无数没有脸孔的人?一个抽象的概念?不全然如此:因为在这无名的喧嚣中隐约显露出一些具体的面孔:彭德凡和其他伙伴们;他们开心地观看着整出戏,看着凡生、茉莉,甚至那些围绕的不知名观众。就是为了他们,凡生嘶吼出那句话,为了赢得他们的钦佩,他们的赞许。
  ‘你不会强暴我的!”茱莉尖叫着,虽然她不认识彭德凡,但她也是为那些尽管不在场但或许会感受到的群众而说的。她期待他们的赞赏吗?是的,但她只希望这赞赏能取悦凡生。她希望得到一些看不见、陌生的群众的掌声,使她能够被今晚她选择的男人所爱,而且谁敢说?或许他也是往后许多夜晚的男人呢。她绕着池子跑,她的奶子喜悦地左右摇晃着。
  凡生的言词愈来愈大胆;只是暗喻的色彩薄雾般笼罩着这些极其粗俗的字句。“我要用我的阴茎戳穿你,把你钉在墙上!”
  “你钉不住我!”
  “你将会像被钉在十字架上般地被钉在泳池底!”
  “我不会这样被钉住的!”
  “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撕烂你的屁眼!”
  “你撕不成的!”
  “所有的人将会看见你的屁眼!”
  “没有人会看见我的屁眼!”莱莉喊着。
  此时,又一次,他们听见近处的人声,使莱莉轻盈的脚步沉重了,使凡生停了下来:她开始用一种刺耳的声音尖叫起来,就像个几秒钟之内即将被强暴的女人。凡生抓住了她,双双跌在地上。她张着一只大眼望着他,并等待着她已决定不抗拒的进人。她张开了双腿。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倒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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