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 第9章

  捷克学者沉浸在他的忧伤之中,如同一种安慰似的,他想到当建筑工人那个英雄式的工作,所有人都想遗忘,他却存留一个实际且具体的回忆:一个完美的肌肉组织。一个满足的微笑悄悄地爬上脸庞,因为他相信在场的没人拥有像他这一身的肌肉。
  是的,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看似可笑的想法让他好过多了。他脱下外套,脸朝下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他作了二十六次,对自己很满意。他回想和那些建筑工人朋友,下了工之后一起到工地后面的小水塘游泳。说真的,那时候他比今日在此城堡中快乐一百倍。那些工人叫他爱因斯坦,他们喜欢他。
  他突然有一个无聊的想法(他察觉了这很无聊,甚至因此高兴),他想去旅馆中华美的游泳池游泳。带着愉快且自觉的虚荣心他要在这矫揉造作、文化高超、背信忘义的国家的孱弱知识份子面前展现他的体格。
  幸好,他把泳裤从布拉格带来了(他到哪儿都带着),他穿上它,看着镜中半裸的自己。他屈起手臂,二头肌完美地鼓起。“如果谁想否定我的过去,瞧瞧我的肌肉,无可辩驳的证据!”他想像自己的身体漫步在游泳池畔,对那些法国佬显示一个非常基本的价值,就是体型的完美,这是他能引以为做,而人们则一点也没想到的优点。他觉着半裸着走在旅馆走廊上有点不得体,便披了一件汗衫。但是脚呢?光着脚或穿着鞋都不适合;他决定只穿上袜子。穿好了他再照一次镜子。又一次,他的忧郁混合着骄傲,又一次,他充满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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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屁眼。我们也可以用另外的字眼来说它,例如吉约姆·阿波林内(Guillaume Apollinaire)就说:身体的第九扇门。他描写女人身体第九扇门的诗有两个版本:第一版本在一九一五年五月十一日一封他在战壕中所写的信中寄给他情妇露(Lou),另一版本,同年九月二十一日从同一地点寄给另一个情妇玛德莲娜(Madeleine)。两首诗皆美,因想像不同而相异,却又因型式而相同:每一节描写他爱人身上的一扇门:一只眼,另一只眼,一耳,另一只耳,右鼻孔,左鼻孔,嘴巴,之后,在写给露的诗中,“臀部之门”,最后,第九扇门,阴户。但在第二首写给玛德莲娜那首中,诗尾的门有微妙的改变。阴户倒退为第八扇门,屁眼自“珍珠双峰中”开启,成为第九扇门:“比其他的还神秘”,无人敢提及的“妖术之门”,“崇高无上之门”。
  我想到这两首诗之间所差距的四个月又十天,四个月阿波林内在壕沟内沉浸于强烈的色欲幻想之中,使他有如此观点的改变,带给他如此一个启示:屁眼才是裸体所有核能集中的神奇之点。阳门当然是很重要(当然,谁敢否定?),但重要得太正式,这是个公认的、定位了、控制了、评论了、检讨过、试验过、被监视、被吟咏、被赞美的地方。阴门就是:喧扰人性相聚的吵闹的十字路口,世世代代经过的隧道。只有傻瓜才会以为这是隐密之所,其实它再公开不过了。真正隐密的地方,面对它连色情电影都得屈服的,就是屁眼。崇高之门,崇高乃因为它最神秘,最隐密。
  这个智慧,花了阿波林内枪林弹雨下的四个月,凡生在和被月光洗涤白净的茱莉一次散步中便获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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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们想说一件事却又不能说时,情况十分难堪:说不出口的屁眼留在凡生口中像塞住了他的嘴。他望着天空像在求助。天空如其所愿:给了他一个诗意的灵感:凡生喊道:“看!”,手指向月亮:“她就像嵌在天空中的一个屁眼。”
  他转头看着茱莉。透明且温柔,她微笑着说:“是阿,”一个小时以来,她已经准备好称赞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听到她的一句“是啊”,却仍不满足。她的神情贞洁若女神,而他想听到她说的是“屁眼”。他希望看见她仙女般的口说出这一个字,喔,他多么希望!他想对她说:跟着我说,屁眼,屁眼,屁眼,但他不敢。为自己的口若悬河所逼,他愈来愈陷入隐喻的窘境:“往前,迎向无穷尽的屁眼!”
  我忍不住对凡生这即席之言做一个小小的评论:藉由他所承认的屁眼之缠绕,他想实践与十八世纪、与萨德、与那一帮放荡人士的爱慕;可惜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持到底,没有另一项非常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属于之后一世纪的遗产前来相助;换句话说,他只能以诗歌化方式;以暗喻谈起萦绕不去的放荡念头。因此他将淫荡思想让贤给诗兴。屁眼,他因而将之幻化为天空中一个女人形体。
  啊,这个转化多可惜,看了多难过!我饶有兴味地跟随凡生循着这条路:他忙乱,卷入自己的隐喻之中,如同一只粘在捕蝇纸上的苍蝇;他又喊道:“天空之屁眼如同神圣的摄影机之眼!”
  似乎察觉到彼此的疲惫,茱莉打断凡生诗意的推演,指着窗洞后灯火通明的大厅:“差不多所有人都走了。”
  他们走进去:没错,桌前只剩下几个动作慢的。三件式西装的高雅男士已不在。但他不在却强烈地使凡生想起他的话,仿佛又听他冷酷恶意的声音,夹杂着他同伴们的笑声。他再次觉得屈辱:他那时怎会如此不如所措,如此可悲地保持缄默?他努力想扫去这想法,但做不到,他又听到那些话:“我们都活在摄影机之下。从此这也将属于生存状态的一部份
  他完全忘了茱莉,惊讶地停顿在这两句话上;多么奇怪:高雅男士的说法和他自己的想法几乎相同,凡生之前曾反驳过彭德凡:“如果你要介入一场公共冲突,吸引大众注意一件不公平的事,你怎么能,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一个或不像一个舞者呢?”
  是这个原因使他在高雅男士面前如此狼狈吗?他自己的理论和他的如此接近,所以他无法攻击,是否我们都身在同一个陷阱中,被一个在脚下突然变为一个没有出口的舞台的世界所困?凡生和高雅男士的想法因此并无真正不同之处?
  不,这个说法令人无法忍受!他鄙视贝克,鄙视高雅男士,而他的鄙视产生于他的评断之前。他顽固地努力找出他与他们不同的地方,直到发现一线曙光:他们,就像可悲的走狗,高兴地迎合他们所必须存在的生存状态:心甘情愿的舞者。而他,尽管走投无路,仍然咬紧牙不与世界苟同。他想到当时应该掷往高雅男士脸上的回答了:“如果生活在摄影机下成了我们的生存状态,我会反抗。因为我并没有选择它!”就是这个回答!他倾身,什么也没解释地对茱莉说:“我们剩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反抗并非我们所选择的生存状态!”
  已经习惯凡生没头没脑的话,莱莉觉得这句话太棒了,便以战斗的语气回答:“当然!”似乎“反抗”这个字眼使她充满快乐的活力,她说:“到你房间去吧,我们俩。”
  突然,又一次,在凡生脑中高雅男士又消失,他看着茱莉,惊叹她说的话。
  她也迷醉了。吧台旁边有几位男士,在凡生和她说话之前,她和他们站在一起。这些人那时就当她不存在似的,她觉得被侮辱了。现在,她看着他们,女王般无懈可击。她对他们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她面前有一个爱情的良夜春宵,而这是她自己要的,她自己勇敢得来的;她觉得充实,幸运,比那些人强壮。
  她靠着凡生耳旁轻说:“那些人都是没种的。”她知道这是凡生的用语,她说出来是要他了解她将自己给他,她属于他。
  她像在凡生手中放了一枚快乐的手榴弹。他大可现在就直接和他美丽的屁眼女子到他房间去,但像遵从远方传来的命令似地,他觉得自己必须先在这儿大闹一场。他置身于醺醺然的混沌之中,夹杂着屁眼的影像,性交的逼近,高雅男士嘲弄的声音和彭德凡的身影,后者就像托茨斯基(Trotski),自他在巴黎的掩体中,指挥一场大轰炸,一场激烈的暴动。
  “我们去游泳,”他对茱莉说,跑下楼梯朝向此时空无一人的游泳池,由上往下看犹如一个舞台。他解开衬衫扣子。茱莉朝他跑去。“我们去游泳。”他重复地说,脱下了长裤。“脱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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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克对英玛菊娜塔说的可怕的一段话声音很低,轻声至极,周遭的人根本无法猜测到就在他们眼下发生的悲剧。英玛菊娜塔成功地压抑下来;贝克离开她之后,她走向楼梯上楼,终于只有她单独一人,在通往房间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她才察觉到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
  半个小时后,一无所知的摄影师回到他们房间,发现她在床上,脸朝下趴着。
  “怎么了?”
  她没回答。
  他在她身旁坐下,手放在她头上。她将之抖落犹如被一条蛇碰到。
  “到底怎么了?”
  他一直追问直到她回答:“拜托你去漱一下口,我受不了口臭。”
  他并没有口臭,他牙刷得很勤,清洁得一丝不苟,他知道她在胡说,但他还是乖乖地去浴室做她要他做的。
  口臭的想法并非没来由地闯入英玛菊娜塔的脑中,这句恶语出自才刚发生但又立即被压抑的记忆:对贝克的口臭的记忆。当她灰心透顶听取他的咒骂时,并没有时间注意到他的气息,然而她身上一个隐形的观察者替她记录下这个恶心的气息,并加上清晰具体的评语:有口臭的男人别想交到女人;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迁就;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让他明白他很臭而让他改掉这个毛病。脏话炮轰之下,她愉悦地倾听这个评语并充满希望,因为她知道尽管贝克奸诈地让一些美丽女人的身影围绕身旁,他许久以来都未有风流韵事,他床边的位置是空的。
  一边刷牙,摄影师,即浪漫又实际的一个男人,对他自己说改变女朋友恶劣心情唯一的办法就是火速和她做爱。他在浴室中套上睡衣,以不确定的脚步走回床边坐在她身旁。
  他不敢摸她,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她无情果断地说:“如果你只会对我说这句蠢话,我想实在没有和你谈话的必要了。”
  她起身走向衣柜;打开柜门看看里面她到底挂了哪几件洋装;那些洋装吸引着她;模糊又强烈地唤起她不让自己被赶下舞台的欲望;想再现身被羞辱的地方;不愿轻易承认失败;就算失败,也要将之换化为一场表演,好让她展现受了伤的凄美,炫耀她反抗的傲气。
  “你做什么?你要去哪里?”他问。
  “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和你待在一起。”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英玛菊娜塔看着洋装说道:“第六次,”我声明她没算错。
  “你表现得很好,”摄影师对她说,决定不管她的心情:“我们来对了。你对贝克的专访我觉得很成功。我叫了一瓶香槟到房间里。”
  “你爱跟谁喝什么都随便作。”
  “到底怎么了?”
  “第七次。我和你之间完了。永远完了。我受够你嘴里的气味了。你是我的恶梦。我的怪梦。我的失败。我的羞耻。我的侮辱。我的恶心。我必须告诉你。粗暴地。不延长我的犹豫。不延长我的恶梦。不延长这段毫无意义的故事。”
  她站着,面对衣柜,背对摄影师,平稳沉着、声音细且低沉。之后她开始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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