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二十五章(9)

  事实上,要做一个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单靠培养还是不够的——就是说,只靠把办展览、搞点资料变成他生活的一部分还是不够的。文化只能通过自由的超越行动来加以理解;
  即,自由的精神即使再丰富,也必须把自身投向虚无的天国并在那里住下来;但是如果有上千种束缚把它留在地面,它的强烈冲动便会受到破坏。今天,少女固然可以单独出门,到蒂莱里埃花园去闲逛,但是我已说过,街头对她充满敌意,到处都是想图点什么的目光和动作;
  如果她闲逛时粗心大意、心猿意马,如果她在咖啡馆门前点上一支香烟,如果她一个人去看电影,马上就可能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她只能靠衣服和礼貌去引起尊重,但是这种偏见也牢牢地把她固定在地面上和她自己那里,“使你的双翼下垂”。T·E·劳伦斯18岁那年独自骑自行车到全法国长途旅行;任何少女都不会被允许参加任何这类越轨行动,更不用说像劳伦斯后来那样,在一个半沙漠化的危险国度作徒步冒险了。然而这类体验却有着无法估量的作用:一个人通过这类体验,在陶醉于自由和发现的同时,也学会了把整个大地都看成他的领土。
  由于她的本性,女人在任何时候都被剥夺了学习暴力的权利:我已指出她虚弱的肌肉是何等地使她倾向于被动。当一个男孩子用拳头解决争端时,他会觉得他有能力照料自己;作为补偿,至少应当允许少女知道,当主动参加体育运动和冒险时,当尝到克服困难的自豪滋味时,会有怎样的感觉。但是她现在并不完全知道。她可能会觉得自己在世界当中是孤独的,但她根本不可能作为唯一者和主权者,昂首挺立在世界面前。一切都在影响她,使她困住自己,使她受外在于她自己存在的存在的支配——尤其是在爱情方面,她是放弃了而不是坚持了自己的权利。从这点来说,不走运或没有吸引力反倒常常是因祸得福。正是由于孤立,埃米莉·勃朗将才能够写出狂放有力的作品;在和自然、死亡及命运对抗时,她除了自己的资力没有别的靠山。罗莎·卢森堡长得很丑,所以她根本不想沉溺于对自我形象的狂热崇拜,根本不想让自己变成客体、猪物和陷阱;她从年轻时起就有着完整的精神和自由。即便如此,女人能完全忍受直接面对既定世界这样的痛苦,这仍然十分少见。她处处感到的种种压抑,以及把她压倒的整个传统,使她无法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责任感,而这就是她平庸的根本原因。
  那些被我们称为伟人的男人,他们以这种那种方式肩负起了世界重任;他们可能干得很好,也可能干得很坏,可能成功地重建世界,也可能被推翻;但首先他们已经承受了这一巨大负担。这是任何女人从未做到过的,也是任何女人无法做到的。一个人要是认为这个世界是属于他自己的,认为自己应当为其弊端负责,为其进步骄傲,他就必须属于特权等级;只有那些处于指挥地位的人,才能通过改造、思考和揭示,去为这个世界作辩护;只有他们才能通过世界认识自己并努力给它打上自己的烙印。迄今为止,人(Man)的可能化身,一直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因为,我们认为极其杰出的那些人,被授予天才称号的那些人,已经在打算以他们个人的生存去规定全人类的命运,与此同时却没有一个女人认为自己有权这样做。
  凡高怎么可能会生为女人呢?女人是不会被派到比利时的伯杯耐吉煤矿去执行使命的,是不会觉得煤矿工人的悲惨生活是自己的罪过的,是不会想到赎罪的;所以,她也就永远不会画出凡高的《葵花》来。更不用说不准她有这位画家的那种生活方式了——在阿勒斯的孤独,经常出入咖啡馆和妓院,所有这一切都在抚育着凡高的敏感性,同时也抚育了他的艺术。
  女人也永远不会成为卡夫卡:她通过怀疑和焦虑永远体会不到被逐出天堂的人(Man)所感到的那种痛苦。除了圣·泰丽莎,几乎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完全放纵,让自己在人的处境中度过一生:我们已经看到这是什么原因所致。当让她立足于世俗等级之外时,她会和十字架的圣·约翰一样感到头上没有天花板的保险。两者都有同一种黑暗,同一种光亮,自我的同一种空虚,上帝的同一种充实。如果每个人都终于可以这样不以两性差别为荣辱,而以拼命争来的生存自由的光荣为骄傲,那么女人将只能把她个人的历史、她的问题、她的怀疑、她的希望,认同于人类的历史、问题、怀疑和希望;那么她将只能在她的生活和工作中谋求揭示整个现实,而不是仅仅谋求揭示她个人的自我。只要她仍不得不为做一个人而斗争,她就不可能成为创造者。
  问题又是如此,要解释女人的局限性,就必须求助于她的处境,而不是求助于某种神秘本质;因而未来基本上仍然是开放的。在这个问题上,作家们争先恐后地坚持认为女人无“创造性天才”;这一论点得到以前臭名昭著的反女权主义者马尔泰·傅雷里夫人的辩护;但是人们会说,她想让她的书成为女性无逻辑性和愚蠢的生动证明,所以她的书才是自相矛盾的。
  而且,和“永恒的女性气质”概念一样,创造性的“本能”这个概念也必须从考察存在(entities)的名单上划掉。有些讨厌女人的人有点具体地认为,女人由于神经质不可能创造任何值得创造的东西;但是他们也往往宣称天才都有神经病。无论如何,普鲁斯特的例子十分清楚地表明,心理生理上的失衡,既不意味着缺乏力量,也不意味着平庸。
  至于取自于历史的论据,我们刚才已经讨论了它的哪些方面应当予以考虑;不能认为历史事实已经确立了永恒真理;正因为这些事实在变化,它只能指明处境实际上是历史的。当女人根本不可能完成天才的工作(或者只不过是一种工作)时,她们当中怎么可能产生天才呢?以前旧欧洲对美国野蛮人十分蔑视,认为他们既不能以有艺术家自夸,也不能以有作家自夸。“在我们为自己的生存作辩护之前,先让我们开始生存吧!”杰弗逊有力地回答说。美国黑人对指责他们当中永远产生不出惠特曼或梅尔维尔之类人物的种族主义者,也作出了同样的回答。法国无产阶级也不可能提出可以和拉辛或马拉梅齐名的名字。
  自由的女人正在诞生;她一旦赢得了对自己的所有权,也许蓝波的预言就会实现:“在她们当中,将会有诗人出现!当女人受到的漫无边际的束缚被消除的时候,当她能为自己并通过自己去生活,并且当男人(他们是至今仍是可恶的)把她松开的时候,她也会成为诗人!
  女人将会发现未知事物!她的观念世界和我们的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她将碰到陌生的、深奥的、排斥的。愉快的事物:我们将占有它们,我们将认识它们。”她的“观念世界”未必就和男人的不一样,因为她只有获得和他们一样的处境,才会得到解放;说她在何种程度上仍然是有差别的,说这些差别在何种程度上仍有其重要性——这其实是在碰碰大胆推断的运气。可以肯定的是,迄今为止,女人的发展前景一直在受着压制并且丧失了人性,现在是时候了,让她为了她自己的利益,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去冒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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