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六章 结了婚的人(8)

  我认识一个老太婆,年轻时快活而风流,每天早上5点钟起床检查她的衣柜。她嫁给了一个对她怠慢的男人后,只生了一个孩子,过着与世隔绝的孤独的生活。她喜欢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就像有人对酒有瘾那样。由于这种疯狂,她的家变得异常干净整齐,人们几乎不敢住进去;这个女人一天忙到晚,以至忘记了她自己的存在。事实上,有永远做不完的琐碎的家务活儿,在女人疯狂地与周围的事物、与心不在焉而又精神空虚的自身做斗争时,有可能使她以一种虐待一被虐心理逃避她自己。这种逃避往往带有性的色彩。值得注意的是,洁癖的表现在荷兰和清教文明当中达到顶点;荷兰女人是性冷淡的,而清教文明则以干净和纯洁的理想来反对肉体的快乐。如果说地中海南部的人们生活在快乐的肮脏中,这不仅是因为那里缺水,还因为对肉体及其动物性的热爱,使人容忍了人体的气味、肮脏乃至寄生虫。
  和清扫相比,做饭和备餐这个工作实际上更主动,往往也更令人愉快。首先这意味着到市场去采购东西,这常是一天最欢快的时刻。而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聊天,这也是对孤独的一种快活解脱。对隐居的穆斯林女人来说,出去打水是一种重要的冒险。女人们在市场上、在商店里话家常,情趣相投,感到自己是一个群体的一员,而这个群体在那一刻,是与男人群体对立的,就像主要者与次要者是对立的那样。买东西是极大的乐事,它是发现,甚至可以说是发明。如吉德在他的《日记》中所说的,穆斯林们不懂得赌博,但用发现宝藏取而代之;这是商业文明的诗歌和冒险。主妇对怎样赌赢几乎毫无所知,但是一棵实心菜、一块熟干酪肯定是她凭着机智从不情愿的店主那里所赢来的财宝。赌博就是用最少的钱换取最好的东西;节俭与其说是意味着帮助收支平衡,不如说是为了赌赢。当她看到家里贮存着满满的食品时,她对瞬间的胜利由衷地感到高兴。
  虽然煤气和电气扼杀了火的魔力,但农村仍有许多女人在体验着用死木头燃起生命之火的乐趣。随着火的燃烧,女人变成了魔术师;只凭一个动作,例如打鸡蛋,或借助于火的魔力,她就可以使物质产生不可思议的变化:物质变成了食物。在这些炼金术中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做蜜饯更是充满诗意;主妇知道糖可以保鲜,于是她把生命封闭在罐子里。烹饪是一种意外的发现和创造,烤得恰到好处的蛋糕和薄馅饼能让女人得到特殊的满足,因为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够制作它:这个人必须有天赋。
  在这方面,小女孩又是很自然地喜欢模仿她的长辈,喜欢用泥做饼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喜欢在厨房帮助揉面。但是和做其他家务一样,不断重复很快就会破坏这种乐趣。炉火的魔力对大半辈子都在做玉米饼的墨西哥印第安女人几乎没有吸引力,因为这种工作日复一日,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毫无变化。一个人天天都到市场上去探宝,或天天都怀着无限的喜悦去注视闪闪发光的水龙头,这是不可能的。那些凭一时冲动就吹捧这些胜利的男女作家们,是些极少或根本没有做过真正家务的人。家务活儿作为一种职业,是乏味的、空虚的、单调的。
  然而,如果做这种工作的人同时也是一个生产者,一个有创造力的工作者,那么它就会和有机功能一样,很自然地并入生命整体。由于这个原因,男人在做家务时心情远不是那么阴郁。对他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他们很快就可以脱身的、否定的、无足轻重的时刻。使妻子一仆人命运变得令人厌恶的原因是劳动分工,它使她注定要彻底成为一个一般的人,次要者。住处和食物对生命是有用的,但并不能使它具有深刻的含义:主妇的直接目标仅是手段,不是真正的目的。当然,她也会努力让她的工作具有某种个性,使它仿佛是主要的。她会觉得,任何别人都不可能把她的工作做得这么好。她会有她的礼仪、迷信和做事的方法。
  但是她的“个人特征”往往只不过是把混乱重新做一番含糊的、毫无意义的整理而已。
  女人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如此追求独创性和独一无二的完美;这就会使她的工作有一种繁琐的、混乱的和永无止境的性质,使人难以估测家务劳动实际上究竟有多大的工作量。最近的研究表明,已婚女人平均每周做家务约用30个小时,或相当于一个雇员每周工作时间的3/4。如果一个女人还要做有收入的工作,这个负担是很沉重的;如果她没有其他工作可做,这个负担则很轻。照料几个孩子当然会大量增加女人的工作量:贫穷的母亲往往不分昼夜地劳动。另一方面,雇仆人的中产阶级女人近乎无所事事;她们用闲聊来打发她们的闲暇时间。如果她们对外部世界没有什么兴趣,就往往会让她们的家务负担增加和复杂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而这仅仅是为了有事可做。
  最糟糕的是,这种劳动无助于创造任何一种可以持久的东西。女人总是想把她的工作看做是目的本身,她越是这样想,越是感到痛苦。她在注视刚从炉子上取出来的绝好蛋糕时,会叹一口气说:“吃了有多可惜!”她绝对不能容忍丈夫和孩子的脏脚在打过腊的硬木地板上乱踩!东西用过以后会被弄脏或弄坏——我们都清楚,她是多么想让别人不再去用它们啊;
  她把蜜饯藏到发霉,她把客厅锁上。但是,时光的流逝是无情的。贮存的食物不是招来了老鼠,就是生了虫,而且蛀虫还在毁坏着毛毯和衣物。世界可不是刻在石碑上的梦想,它是由易腐的难以捉摸的物质构成的;可食用的物质像达里(Dali)对肉体的观察那样模棱两可:
  它似乎是惰性的、无机的,但隐藏在里面的幼虫可以使它变成一具死尸。沉湎于物品当中的主妇像物品一样依附于整个世界:床单烫坏了,肉烤焦了,瓷器摔破了,这些都是绝对的灾难,因为物品一旦毁坏,便永远无法挽回。不可能通过它们得到一种永恒感和安全感。战争的洗劫和炸弹,也在威胁着人们的衣柜,人们的家。
  因此,家务劳动的产品肯定要被消耗掉。不断的放弃对女人来说是需要的,她的作用只有在这些产品被毁坏时才能够完成。于是,她也许会毫不遗憾地认为,这些小小的毁坏,至少应当引起某个人的高兴和愉快。但由于主妇的劳动是为了维持[现状]而扩大的,丈夫进屋时就可能注意到混乱或不整齐,不过他似乎觉得干净整齐是理所当然的。他对一顿美餐肯定会更感兴趣。当她把盛着美餐的碟子放在桌子上时,烹饪的凯旋时刻便来到了:丈夫和孩子以热情的赞许去接受它,不但表现在口头上,而且愉快地把它吃光。于是烹饪炼金术按照一定的程式,把食物变成了乳糜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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