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三章 少女(11)

  一种颜色,一次微笑,会在她心里深深地引起共鸣。她的命运存在于她之外,分散在已建成的城市中,分散在已打上生活烙印的男人的面容上。她热情地品味,然而用的是比年轻男人更超然、更自由的方式。虽然不能和人类世界融为一体,几乎不能在那里适应,但她可以和儿童一样客观地观察它。她不只对把握事物感兴趣,还探求它们的含意。她捕捉它们特有的轮廓,它们出人意料的变化。她很少感受到大胆的创造力,通常缺乏自我表现的技巧。但在她的谈话中,在她的书信、文学随笔和素描中,她表现出一种独到的敏感。少女热情投身于行动,因为她还没有被剥夺超越性。她一事无成、一无所是这个事实,只会使她的冲动更加强烈。她是空虚的和无限的,所以她想从自己的虚无深处获得一切(All)。这就是她把一种特殊的爱献给大自然的原因:她比青春期男孩子更加崇拜它。大自然是未被征服的、无人性的,极其明显地包容了存在的整体性。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尚未学会利用世界的任何一部分:
  因而这完全是她的王国。在占有它时,她也骄傲地占有了她自己。柯莱特常常描绘这种少女的狂欢,例如在《西多》中:
  我爱黎明,想提着空篮子顺着沙滩向那条河走去,那里长着草莓和红醋栗。3点半时,一切都是深蓝色的,潮湿而又朦胧,我可以信步走进浓雾,直到大雾埋没了我的耳朵和敏感的鼻孔……那时我会感到自己的价值和一种蒙受天恩的心境,感到与第一缕微风、第一只啼鸟和初升的朝阳融为一体……我会想回家,但只会在吃饱、走遍森林和喝两口不容易发现的清泉流出来的水之后。
  玛丽·韦伯也告诉我们,少女在自己十分熟悉的乡间所感到的狂喜:
  当家里的气氛变得太可怕,安伯的神经紧张到极点时,她就要悄悄地溜出家门,走到北面的森林去……在她看来,多默是根据法律生活的,而森林却在根据冲动生活。她逐渐意识到自然美,进而认识到她所特有的美。她开始觉察出两者的相似之处。对她来说,大自然不是美的事物的集合,而是一种和谐,一首凝重质朴的诗……那里表现出来的美,那里发出来的光,不是来自花朵或星辰。一种震颤,神秘而又令人激动,仿佛和那光一起穿过……飒飒作响的森林……所以,她踏上这绿色的世界,是为了举行重要的宗教仪式。6月初的一个宁静的早晨……她终于来到了北面的森林,立刻被美紧紧抱住。在和自然交谈时,对她来说实际上存在着某种较量,好像有一种心情在说:“我不会放你走的,除非你为我祝福”……
  她靠在一棵野梨树下,通过内心的倾听,感觉到生命的狂涛汹涌澎湃,这使她联想到大海的咆啸。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摇动着开满花的树梢,她又唤起了那种感觉,她像听到那树叶的陌生说话声……每一片花瓣,每一片树叶,都好像在品味着对它由之而来的深处的回忆。每一朵弓身弯曲的花,都仿佛充满了对它脆弱而又过于庄严的回音……一缕缕芬芳从山顶吹来,飘散在树枝中间。那有形的、并且懂得死亡也是有形的树枝,在那无形的、永恒的芬芳掠过时。瑟瑟发抖……由于它,这个地方不只是树的云集,而且和星空一样浩瀚……因为它占有自己,永远处在受压抑的、永恒不变的生命力之中。正是这,吸引了安伯,使她怀着极大的好奇G,走进大自然的这块神秘的地方。正是这,使她现在突然感到一种狂喜……这就是吸引安伯屏住呼吸走进大自然这块充满灵气的地方,并使她久久地停留在稀有的狂喜之中的原因。
  许多不同的女人,如艾米莉·勃朗特和安娜·德·诺阿耶,在她们青年时代都经历过这种激情——并保留了终生。
  上面的几段引文表明,青春期女孩子在田野和森林找到何等美妙的避难所,在家里,母亲、法律、习俗与惯例都处于支配地位,而她很想逃避她过去的这些方面,很想成为主权的主体。然而,作为社会的一员,她又只有变成了一个女人,才能踏入成人的生活。她用退让为自身的解放付出了代价。但是在植物和动物当中,她却是一个人,既摆脱了家庭的束缚,也摆脱了男性的束缚——成为主体,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她在森林这块神秘的地方,发现了她孤独灵魂的反映,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发现了她超越的具体形象。她本身就是这广阔无垠的疆域,这高人云端的绝顶。她能够沿着这些通向未知未来的道路走下去,她会这样走下去的。当坐在山顶时,她是世界所有财富的主人,而这财富就铺在她的脚下,供她获取。在湍急的水流中,在粼粼的波光中,她有一种对尚未经历过的快活、眼泪和狂喜的预感。池塘中的涟漪,斑驳的阳光,使她对内心冒险隐隐怀有希望。
  芬芳和色彩讲着神秘的语言,但有一个词发得特别响亮:这就是生命。生存不只是城市案卷里记载的抽象命运,而且是富有肉感的未来。拥有身体不再是令人羞愧的污点;在女孩子于母亲面前予以否认的欲望里,她可以认出那在树木中升腾着的生命;她不再是不幸的,她自豪地宣布自己和树叶、花朵有血缘关系;她操碎花冠,知道有一天一个活猎物会塞满她的手。乙。肉体不再是一种玷污:它意味着快乐和美。在与大地和天空的统一中,少女是那飘逸的芬芳,是那给万物以活力,激荡万物感情的一缕生机;她也是植物的每一枝丫枝;她是植根于土壤和无限意识的机体,她是精神又是生命;她的存在和大地一样是专横的、胜利的。
  她有时还在超自然地追求一种更遥远、更灿烂辉煌的现实,容易沉湎于神秘的狂喜中。
  在信仰时代,许多年轻女人指望上帝能填补她们内心的空虚。锡耶那的卡特琳和阿维拉的泰丽莎,她们显然是在早年生活供奉圣职的;冉·达克也是一位少女。在别的时代,最高的目标是人性,于是神秘的冲动流入了明确的社会设计。然而也正是早年对绝对的渴望,在诸如罗兰夫人和罗莎·卢森堡的女人心中,点燃了使她们生命倍生光辉的火焰。在屈从和幻灭时,少女有时也能从对抗的深处鼓起最大的勇气。她可能进入诗一般的境界,也可能表现出英雄主义。要对抗她不可能与社会融为一体这个事实,其中一个方法就是,她必须开阔自己的眼界。
  有些女人的丰富而有力的天性,在环境有利时,曾使她们在成年期能够继续进行青春期的热情设计。然而,这些是例外。乔治·艾略特和玛格丽特·肯尼迪让她们的女主人公,玛吉和泰莎,在年轻时死去,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勃朗特姊妹经历了苛刻的命运。少女是动人的,因为她对世界的抵抗是孤弱的。但是世界太强大了,如果她坚持对抗,就会被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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