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三章 少女(10)

  男人在鼓励这些诱惑,因为他需要被诱惑:而后他又会烦恼、责备。但是他对自然朴实的少女又只会感到冷漠和敌意。他觉得,只有布下这些罗网的少女才是有诱惑力的。她本人虽在等候供奉,可她也在伏卧着等候猎物。她的被动性满足了一种进取心,她把软弱变成了夺取权力的工具。由于不允许她公开进攻,她只好依靠谋略和算计。表面上自由地奉送,这对她颇为有利:她因此被指责是背信弃义的,是叛徒,这有其道理。然而实际上,她是在被迫向男人提供关于她顺从的神话,因为他坚持处在支配地位,而她的屈从一开始就只能是反常的。况且,她的骗术并非完全出于故意算计。如我们所看到的,她在初期先经历了儿童的扮演阶段,而后经历了成为她自己的阶段,要问她的天性实际上如何,这在她的处境几乎没有意义,因为她只可以存在(be),不可以行动(act)。对她的潜能来说,她的青春期幻想,比她日常生活的有根有据的事实更真实可信,在缺乏真实活动时,她的放纵使她有一种自大感。和儿童一样,她用吵架、发脾气、骗人、造谣和幻想来使自己受到重视。她没有真正的意志,只有多变的欲望。然而她认为自己的前后矛盾是决定性的、绝对的;她虽然无法控制未来,却会获得永恒。玛丽·莱内鲁写道:“我永远想得到一切。”这一点在阿努伊的安提戈涅那里引起了共鸣:“我想要一切,现在就要。”这种孩子般的专横只会在梦想自己命运的人身上发现:这梦想跨越了时间,消除了障碍,但任何一个真正考虑设计的人,在衡量自己的具体力量时,都会感到一种有限性。少女想得到一切,因为一切都不依靠她。所以她的表现如同一个enfant terrible[爱提尴尬问题的孩子]。因而,易卜生的《建筑师》中的赫尔达盼望索尔尼斯送给她一个王国:这并不是说她要去征服它。让他建得很高然后爬上去,而她站在地面上,毫不理睬人的脆弱性,对她狂妄梦想的限度也毫不顾忌。对没有冒过任何风险的人来说,成人们似乎永远是可鄙的、谨小慎微的。然而女孩子,虽未经历过现实考验,却能夸口自己有最惊人的美德而不担心自相矛盾。
  可是,她的无常也植根于这种缺乏控制。她梦想她是无限的,却在供人仰慕的角色中仍是现在的她自己,而这个角色又有赖于陌生人的意向。对她来说,在这个她等同于自己又必须被动地接受它的存在的角色中,有一种危险。这就是她敏感和虚荣的原因。哪怕是一点点批评,一点点嘲笑,都会使她完全成为可疑的。她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是通过变幻莫测的赞许,去获得自身价值的。这种声望,由于不是建立在特定活动的基础上,于是似乎是可以量化的。商品变得太普遍时,其价值就会跌落,因而只有在别人都不是时,少女才是珍贵的、非同寻常的、出众的、卓越的。她的同伴是对手,也是敌人;她极力贬低她们,否认她们和自己有关系;她嫉妒,她怀恨。
  显然,这一切缺点都只能来自青春期女孩子的处境。在满怀希望和雄心勃勃的这个年龄,在生存和在世界上占有一个位置的愿望变得强烈的这个年龄,处在这样一种处境,感到自已被动而依附,这是十分不幸的。在这个一心想征服的年龄,女人认识到,对她并不存在任何征服的问题,她必须和她自己脱离关系,她的未来要依靠男人的幸福快感。她不但在性方面,而且在社会方面已经产生了新的渴求,但它们却一直未得到满足。她对行动的所有热情,不论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都立刻被挫伤。可以理解,她是难以恢复平衡的。她的喜怒无常的性情,她的眼泪,她的神经危机,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生理脆弱的结果,而是精神严重失常的明证。
  但是,少女也可能确实在接受她千方百计用不可靠方式加以摆脱的处境。就她的缺点而言,她令人恼火,但就她的优点而言,有时她又令人惊讶。两者同出一源。她对世界的否定,她的不安期待,她的虚无,都可以被她用来作为达到孤独和自由顶点的跳板。
  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少女是内向的、骚动的,是严重冲突的牺牲品,但这种复杂性使她丰富,她的内心生活发展得比她的兄弟们更有深度;她更注意自己的情感,所以它更微妙地富于变化;同男孩子们相比,她有更强的心理顿悟能力,而男孩子们只对外部世界感兴趣。
  她能够给她对世界的反抗以重视,她能够避开过于严肃和循规蹈矩设下的陷阱。伙伴们故意捏造的谎言会受到她的讥讽,被她所看穿。她每天都会感受到她地位的暧昧性:她能超出无效的抗议,勇敢地对公认的乐观主义、陈旧的价值。虚伪和快乐的道德观念提出质疑。《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玛吉的情形就是如此,在她身上,乔治·艾略特体现了自己在青年时代对维多利亚英国的怀疑和勇敢的反抗。男主人公们——特别是玛吉的哥哥汤姆,顽固地坚持公认的原则,把道德观念凝固成正式惯例。但玛吉想让它们有生活气息,她推翻了它们。她超然于僵化的男性世界之外而走到了孤独的极限,成为真正的自由人。
  对于这种自由,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几乎只能消极地运用。然而她的静止性能够产生一种可贵的感受性,因而她可以做到忠实、周到、通情达理和充满深情。罗莎蒙德·雷曼笔下的主人公们以这种温顺的宽厚而著称。在《请跳华尔兹》这部小说里,我们看到奥莉维亚虽是胆怯的、窘迫的,可是几乎不娇气,她以富有感情的好奇心环顾着这个她即将踏入的世界。
  她跳舞时仔细倾听一个又一个舞伴说的话,试图根据他们的意愿来回答他们,变成了一个应声虫;她激动,她来者不拒。《含糊的回答》中的女主人公朱迪恩同样是迷人的。她没有放弃童年的快活:她喜欢夜晚裸着身体到她花园旁边的小河里去洗澡,她热爱自然、书籍和生活;
  她不是一个自恋者;她不骗人,也不自私,更不想通过男人提高她的自我:她的爱是一种馈赠。她把爱情送给任何一个战胜她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詹妮弗还是罗迪。她给予但不失去自己:她过着独立的学生生活,有自己的世界和设计。然而,使她区别于男孩子的是她的观望态度,她的温柔驯服。尽管如此,她还是微妙地注定要属于他者:在她的心目中,他者的形象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她立刻爱上了邻居家的所有年轻男人,爱上了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姐妹,他们的世界。詹妮弗使她着迷,不是因为她是朋友,而是因为她具有他性。而她之所以使罗迪及其表兄弟们人迷,是因为她愿意为他们塑造自己,根据他们的愿望塑造自己;她是忍耐、宽厚、接受和默从的化身。
  玛格丽特·肯尼迪的《永恒的宁芙》中的泰莎则完全不同,她自然而又温柔忠诚,但对她所爱的人表示喜欢时也很迷人。她拒绝作出任何退让:女性的华丽服饰、化妆品、假象、虚伪、故作优雅、谨慎和顺从,全都让她感到厌恶。她渴望被爱,但不想隐藏在假象后面。
  她顺从路易斯的一时兴头,但从不奴颜婢膝。她体谅他,激动时和他保持一致,但如果他们吵嘴,抚摸就不会把她征服。虚荣孤傲的弗洛伦斯可以被亲吻征服,但泰莎却创造了奇迹,可以在爱情中保持自由,这使得她对爱既不怀有敌意也不骄傲。她的天生质朴有着矫揉造作的全部吸引力;在取悦于人时,她从不伤害和贬低自己,从不处在客体地位。她的周围全是一心一意搞音乐创作的艺术家,她的心里没有感到这贪婪恶魔的存在。她全心全意地去爱,去理解和帮助他们。她以深情而自然的宽厚,毫不费力地做到了这一点,因此,即使她在忘我地帮助他人,也仍然是完全独立的。由于这纯粹的真实性,她免除了通常的青春期冲突。
  她能够承受世界的严酷,而在自身中不分离。她既有无忧无虑孩子般的和谐,又有明智女人的和谐。敏感宽厚的少女是善于接受的、热情的,所以很容易成为可以胜任伟大爱情的女人。
  在找不到爱情时,她可以发现诗一般的境界。由于不能行动,她观察,她感受,她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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