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章 五位作家笔下的女人神话(5)

  二、劳伦斯或阳具的骄傲
  劳伦斯与蒙特朗正好相反,他并未界定男人和女人的特殊关系,而是把男女两性还原为生命的真实。这个真实既未明显地表现出来,也不在意志之中,它涉及到人类固有的动物性。劳伦斯竭力反对“性-脑”这一组对立关系,而持一种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针锋相对的宇宙乐观主义;他把阳具所表现的生之意志视为欢乐,称它为思想和行动的源泉,除非那思想是空洞的概念,那行动是无生育能力的机械运动。单纯的性活动当然不够完满,因为他陷入被限定的状态,这无异于死亡,但这个残缺的现实——性与死依然胜似一种脱离肉体的存在。除了像安泰那样不断与大地接触以外,男人尚有其他更多的需求,作为一个男人,他的生命必须十足地表现出阳刚之气,同时据此来假设和要求女人。因此,她既非玩物,也非猎物,更非面对主体的客体,而是信号相反的一极赖以存在的一极。那些误解了这一真理的男人,比如像拿破仑,就没有完成他们作为男人的命运,因为他们有缺陷。个人的得救不能单靠强调个人的独立性,只有尽量把自己纳入普遍性中,他才能得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应该在性爱的关系中沾沾自喜或抬高自己;把自己的性别作为意志的工具,那是致命的错误。人们应排除自我的障碍,甚至超越意识的权限,否定个人的统治。再没有什么能比那个分娩中的妇人的小雕像更美了:“一张可怕的面孔空洞而虚无,它几乎被下边那感觉的重压抽象化为无意义。”
  这是一种既非牺牲,也非舍弃的迷狂;也不存在两性中任何一方允许另一方将其吞没的问题;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应像一对配偶中“被拆下来的断片”,性角色并不像一块默默疼痛的伤疤;配偶中任何一方都是完整的存在,完美的一极;当一方对其阳刚之气十分确信时,另一方也会对其阴柔之美感到确信,“每一方都承认各自被极性化的性别‘组合’得十分完美”;性活动中不存在一方对另一方的占有和屈从,双方都通过对方得到了神奇的完成。当乌苏拉和伯理终于互相发现时,他们相互地把那种只能称之为自由的完美均衡给予了对方。“她在他心目中一如他在她心目中,对于任何一方,对方都是另一个全新而丰富的现实,既神奇莫测,又近在眼前。”当两个情人在狂热的厮磨中如漆似胶时,他们共同走向了对方。“她是什么?一个强壮、陌生而有野性的生命,正是这个生命在这一刻与他一起喘息于黑暗中。它广大得包容了他们两人,以至使他从中得到了安静。他们曾经相会,在他们的相会中甚至包容了草丛、鸟鸣和星辰。”查太莱和梅乐士得到了同样的宇宙欢乐:当这一对情人互相交融时,他们也与树林、光和雨融为一体了。
  在《为查太莱夫人一辩》中,劳伦斯进一步推广了他的理论:“如果婚姻不是持久和极端阳具崇拜的,如果它不是向着太阳、大地、星辰、月亮和海浪的节拍,向着岁月、世纪和光辉,它就是虚幻的东西。如果婚姻不是基于血的交感,它就是乌有。因为血是灵魂的本质。”“男人的血不同于女人的血,两者永不相混。”正因为如此,两条流蜿蜒地交织在一起,拥抱着生命的整体。“阳具就是填补女人的血之谷的一些血。强劲的男性血流以其终极的深度淹没了华美的女性血流……无论怎样,两者都冲不破这样的阻碍。这就是最完美的结合形式……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一。回这种结合奇迹般地丰富了生命,但它要求废除对“个人存在”权利的争取。正如现代文明中常见的那样,不同的个体在不否定自己的情况下寻求互相交融,他们的企图注定会受到挫折。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一种“空洞、冷漠、神经质的、诗意的和个人的”性欲,它倾向于分化每一方的生命之流。情人之间若像工具一样相对待,便会引起憎恨,查太莱夫人与密克利斯便是如此。他们一直把自己封闭在各自的主体中;因而只能体验到喝酒或抽鸦片那样的狂热。但那只是没有对象的狂热,因为他们不能互相发现对方的真实存在,他们终于一无所得。劳伦斯枯燥无味地指责了考上托斯,他给盖拉德——《恋爱中的女人》中的人物——这个傲慢自私的男人涂脂抹粉;他把自己与古准拖入苦难的境地主要应由他负责。他刚愎自用,喜欢空洞地强调自我,强化他与生活的对应,为驯服一匹烈性的牧马取乐,他把马头按在门扉之上,让它听门外火车驰过的轰鸣。他抽打它,陶醉于自己的权力。这种支配的意志贬低了被他支配的女人,由于缺乏力量,她变成了奴隶。“她刚刚露出一种反叛奴隶的表情,还没有真正形成反抗,就使得益拉德神经质地颤抖了起来……他的意志就是唯一的意志,她消极地被他的意志所支配。”这是一种可悲的支配,如果女人只是一个消极的实体,男人所支配的不过座无而已。他自以为他正在攫取使他丰富的东西,实际上那只是幻念。盖拉德抱住古准:“她丰富和美化了他的存在…如果她就这样在他怀中死去,他就十全十美了。”但一旦离开她,他立即陷入孤独和空虚;而且在次日她没能来赴会。如果女人本人很坚强,男人的要求便会使她产生同样对等的要求;她既陷入情网,又挣扎反抗,这使她忽而甘心受虐,忽而以施虐为乐。当古准目睹盖拉德双腿紧夹狂怒的代马时,她的心情十分激动;而当盖拉德的保姆对她说“我曾多次打他的小屁股”时,她也非常激动。男性的自大往往引起女性的对抗。正如查太莱夫人被狩猎人的纯性爱所征服和拯救一样,乌苏拉与伯楼也是如此,盖拉德却把古准拖入了没完没了的争斗。一天晚上,满怀着哀悼父亲的心情,盖拉德投入了古准的怀抱。“她是生命的沐浴,他崇拜她。她是一切生命的母亲和本质……她那奇迹般缓缓流出的乳汁哺乳着他,哺乳着他麻木而受损的大脑,仿佛恢复健康的淋巴液,仿佛一股温柔而安神的生命之流,完美得就像他再度回到了子宫之中。”那一夜他才感到与女人的结合到底是一回什么事;然而它来得太晚了;他的幸福已遭到破坏,因为古准并未真正在场;她让盖拉德靠在她肩上睡去,她却醒着,烦躁不安,与他貌合神离。这是对一个自己害自己的人所做的惩罚:他很孤独,因而不能侵犯她的孤独;他树起了他的自我的障碍,同时也树起了“他者”的障碍。盖拉德终于死去,是古准和他自己害了他。
  由此可见,男女双方谁也占不了上风,他们都不是主体。女人并不是男人的猎物,她更不是一个借口。马尔罗指出,与印度人相同,劳伦斯并不满足于把女人当做与无限——比如风景——相联系的机会,那是以另一种形式把她变成对象。她与男人一样真实,男人必须达到的正是真实的结合。正因如此,劳伦斯的男主角都要求他们的情妇给予超出她们的肉体所能给予的东西:保尔不允许米莲把自己像个温柔的牺牲品那样给予他;伯睡不愿让乌苏拉仅限于在他的拥抱中求欢;或冷漠,或热烈,自我封闭的女人最终把男人留在了他的孤独中:他必须拒绝她。男女双方应该相互奉献灵与肉,一旦他们能这样互相给予,他们就会永煤忠诚。劳伦斯是一夫一妻制的拥护者。只有对个人的独特性感兴趣,才能存在对多样性的要求;但阳具崇拜的婚姻建立在普遍性之上。阳刚一阴柔的组合一旦建立,对变化的渴求便不可思议了:那是一种完满的组合,它是封闭的和终极的。
  互相给予和互相忠诚是否真正包含着互相制约呢?远非如此。劳伦斯狂热地相信男性的高贵,对“阳具崇拜的婚姻”的描述,把“性的”等同于“阳具的”,这两点便构成了充足的证据。两条血流发生了神秘的结合,被赞赏的却只是阳具之流。“阳具是联系两条流的工具;它把两种不同的节奏联结为单一的流。”因此,男人在配偶中不只是两种因素之一,而且是两者结为因缘的要素;他使双方超越自己:“通向未来的桥梁就是阳具。”
  劳伦斯企图用阳具崇拜代替大母神的崇拜,当他希望照亮宇宙的性本性时,他想到的并非女性的腹部,而是男人的阳刚之气。他几乎从未表现过一个被女人激动的男人,但他一再让我们看到,女人被男性那热烈、微妙而机巧的恳求暗暗地打动。他的女主角都长得又漂亮,又健康,但不固执;而他的男主角则是不安的潘神人正是这些雄性的动物体现了生命的躁动和强有力的神秘;女人则受到魔力的影响:这一个中了狐狸的邪,那一个因种马而销魂,古准向一群小牛狂热地挑战;一只野兔子反抗的力量也使她十分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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