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章 五位作家笔下的女人神话(3)

  对于强者、慷慨大度者和颐指气使者,更为精致的乐趣是怜悯不幸的人。考士托斯常对卑微者产生兄弟般的关怀和同情心,也很“怜悯女人”。还有什么能比一个硬汉子忽然动了软心肠更感人呢?当地俯身向着这些生病的动物——也就是女人——时,他幻想他是厄比纳尔那尊崇高的雕像。他甚至喜欢看到女运动员败阵、受伤、累垮;至于其他女人,他希望她们尽可能地失去自卫。她们的月经也使他感到厌恶,他还让我们知道,“他喜欢在他知道女人正来月经的日子里同她们呆在一起”他可能会产生这种怜悯,可能只限于口头答应,如果他并未实现诺言的话。他答应帮助安德莉,答应娶索兰目。当怜悯并非发自内心,所有的诺言便是虚诺:他没有权利自相矛盾吗?他在制定他所进行的比赛的规则,他就是他自己的唯一对手。
  女人仅仅低残和可怜尚不够昧,蒙特朗还希望她任人羞辱。他甚至认为,欲望与轻蔑之间的冲突是一场感人的戏剧:“啊,渴望人们蔑视的东西多么悲壮!……必须在一举动之间就勾上手,迅速地激起热情,随即抛弃,就像划一根火柴一样——这就是我们与女人相处的悲剧片其实并没有悲剧,除非从火柴的角度——一个不足挂齿的角度看问题。至于划火柴的人,他很小心,以免烧了手指,显而易见,这个行动使他入迷。如果“渴求他所蔑视的东西”不曾使他快乐,那他就不会系统地拒绝渴求他敬慕的东西了。如果这样的话,阿尔班也不会推开多米尼克,而是“在平等的关系中恋爱”了;同时,他也不至于对他渴望的东西产生这么大的蔑视了。总而言之,要在一个年轻、姣好、热烈而诚实的西班牙舞女身上一眼就看出可蔑视的东西,毕竟是很难的。是不是因为她贫穷、低贱、没有文化而被蔑视呢?恐怕这一切在蒙特朗的眼中确实是缺陷。不过,原则上说,他首先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蔑视她。他说得很真实,使男人产生梦想的并非女性的神秘,倒是男人的梦想创造了那种神秘。他把他主观上渴求的东西投入了这个对象:并非因为女人是可蔑视的,他才蔑视她们,因为他往往蔑视她们,他才觉得她们如此下贱。他觉得他占据的地位越高,女人与他之间的差距便越大。
  这也说明了他为他的男主角所选的情妇都缺乏财产和文雅的原因。为大作家考士托斯,他提供了一个性苦闷和百无聊赖的外省老姑娘,还有一个粗俗、自私、极右的中下层女人。这简直是用十分简陋的尺度来衡量一个优秀的人物,这个弄巧成拙的程序造成的结果是,他令人感到很渺小。但这没关系,考士托斯相信自己很伟大。女人最微小的弱点也足以喂养起他的虚荣。《少女们》中有一段文字尤其意味深长,在上床与考上托斯同寝之前,索兰日正在为就寝做准备。“她得去上厕所,于是考士托斯想起他曾骑过的一匹母马,那马很烈,十分干净,每当他骑在它背上,它从不撒尿或喘息。”看起来这只是个撒尿的小事,但它说明了对肉体的嫌恶(我们想起了斯威夫特:赛利亚通便),把女人视同家畜的愿望,以及剥夺她的任何自主权。不过,心里很不高兴的考上托斯此刻却忘了他也要拉屎撒尿。同时,当他厌恶一个流汗和身上有味的女人时,他却排除了他自己肉体上的隐秘:他那洁净的精神是由肌肉和生殖器支撑起来的。
  在《欲望的源泉》一书中,蒙特朗宣称:“蔑视比渴望更高尚”;在《圣地亚哥的团长》一剧,奥瓦罗高喊:“厌恶就是我的面包。”当一个人正在对自己感到很满意时,蔑视该是多么好的辩解!从他独自思考和判断这一事实出发,他感到他根本不同于他所指责的另一个人,在不付出他指责别人所犯错误的代价的情况下,洗清了自己。蒙特朗一生中一直在用何等的愤怒来发泄他对世人的蔑视啊!骂他们愚蠢,足以使他自觉聪明;说他们懦弱,足以使他自觉勇敢。在纳粹占领法国初期,他混迹于一群蔑视其战败同胞的酒徒中;他既非法国人,也非战败者,他高居一切之上。他间接地同意,他蒙特朗只会责备,并没有比其他人为阻止失败做更多的事情;他甚至不愿意去部队中当军官。但是,他立刻开始怒不可遏地责备。如果他假装为他的厌恶之情感到遗憾,那正是为了更真实地感到厌恶,并且更加从这种感觉中得到乐趣。实际上他认这类事情中得到了这么多的方便,以至他千方百计寻求把女人推人悲惨的境地。他用金钱或珠宝勾弓陆姑娘,以此自娱:如果她们接受了这些不怀好意的礼物,他就十分高兴。为了消遣,同安德莉玩虐待狂的游戏,不让她受苦,而是看她自轻自残。他激起索兰日杀婴;她接受了他的安排,于是考上托斯欲火中烧:在一阵轻蔑的冲动中,地占有了这个未来的杀婴者。
  了解这种态度的关键在他那篇毛毛虫的寓言中:不管这篇寓言暗藏的意向是什么,它依然是意味深长的。在往一些毛毛虫身上撒尿的时候,蒙特朗放过其中的一些,而杀掉另一些,从而自娱;他对生之搏斗报以可笑的同情,慷慨地让毛毛虫得到机会;这个游戏使他感到人迷。如果没有毛毛虫,这一泡尿不过一种排泄物而已;现在它成了生或死的工具;在蠕动的昆虫面前,这个松援兵膀胱的人了解到上帝的专横孤独,他不会受到报复的威胁。因此,在对付钱女人的时候,男人在脚手架的高处时而残忍,时而慈悲,时而正义,时而又胡闹,他给予、拿走、制造快乐、表示怜悯、发怒,他只随他的高兴行事,他是高高在上,随心所欲和不可一世的。而这些践发只是践发或什么都不是。她们将被有目的地挑选出来,她们的弱点将被迁就,她们将被如此固执地当野兽对待,以至她们最终接受了她们的地位。路易斯安那和乔治亚的白人也以同样的方式欣赏黑人的小偷小摸和小小的撒谎:他们从他们的肤色授予的优越地位得到了安全感;如果这些黑人中有一个人固守忠诚,他反而会因此受到更坏的待遇。同样,在集中营中,人性的卑劣被全面地暴露:做主人的种族在这种卑劣中找到了证明,证明他们是超人的精华。
  要评判蒙特朗对待文人的态度的正当设,最好还是仔细检验他的伦理学。因为我们最终必须知道,按照他的观点,女人到底是以什么名义受到指责的。他的态度并没以与之正面对应的态度来解释它;它只表现了他自己的生存选择。其实这位英雄选择了恐惧。每一个人的意识中都有统治欲;但只有以身冒险才能采取正确的行动。优越的地位从来都不是恩赐的,因为把一个人缩小到他的主观性中,他就什么都不是了。等级制度只能在与男人的行动和事业相符合时才会建立起来;优点必须一再得到证实。
  蒙特朗说:“一个人只对他准备为之冒险的东西有支配权。”但他从不在与他匹敌的人中以身冒险。因为他不敢而对人性,所以他排除它。在《机了的王后》中,国王说:“这些人,简直是令人愤怒的障碍。”麻烦的是,他们拆穿了所谓乐土的谎言,那是这个虚荣的人在他周围创造的。因此他们必须被否定。值得注意的是,蒙特朗不只用一篇作品描写了男人对男人的冲突;和平共处是极为生动的戏剧,但蒙特朗与它无缘。他的男主角总是站在动物、孩子、女人和风景面前;他是他个人欲望(像《帕西法》中的皇后)或个人要求(像《圣地亚哥的团长》)的俘虏,但没有任何人支持他。《梦》中的阿尔班甚至没有同志,阿尔班在普里奈特活着的时候蔑视他,只是在俯视他的尸体时,阿尔班才为之激动不已。蒙特朗的作品一如他的生活,其中只容纳了一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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