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九章 梦想、恐怖与偶像崇拜(12)

  男人欣然交给女人的另一种职责是衡量价值的分量,她是一位有特权的法官。男人梦想他者,不仅是为了占有她,而且是为了得到她的认可。要得到别的男人——他的同事——的认可,他就必须不断地保持紧张状态,所以他希望来自外部的关心,可以赋予他的生命、他的事业以及他本人一种绝对的价值。上帝的关心是神秘的、异己的、令人不安的,即便在信仰时代,也只有少数神秘主义者渴望它。这一神圣角色常由女人去承担。她是他者,所以她外在于男人世界,能够客观地观察这个世界。而且她和男人关系密切,所以她不会建立有背于他本性的价值。在每一种特殊场合,唯有她才能够报告是否存在着勇气、力量和美,能够向外部证实它们的一般价值。由于相互在扮演一种观众角色,男人们在他们之间的又合作又竞争的关系中陷得太深了。
  女人则处于这种冲突之外:她的整个处境使她注定只能扮演旁观者的角色。骑士为情妇在马上比武,诗人在追求女人的赞许。拉斯蒂尼亚克(Rashgnac)在筹划征服巴黎时,首先打算要有女人,这与其说是为了在肉体上占有她们,不如说是为了享有唯有她们才能给予男人的声誉。巴尔扎克通过那些年轻主人公,形象地表现出了他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他是在年长的情妇们的陪伴下,开始教育和塑造自己的,而女人不只是在他的《山谷中的百合花》里才充当这种教育者的角色。在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司汤达的小说以及其他描写学徒生活的故事中,女人也被指定担任这种角色。我们前面已经提到,女人是自然生成的,同时也是非自然生成的:就是说,她是自然的化身,也是社会的化身。如我们在骑士诗歌中,在《十日谈》和《阿斯特雷》中所看到的,她概括了一个时代的文明和文化。她推出新的时尚,她主持沙龙,影响并反映舆论。声望和光荣是女人;而马拉梅则说:“大众是一个女人”。年轻男子在女人的陪伴下步入“社会”,步入被称为“生活”的复杂现实。女人是英雄、冒险家和粗鲁的个人主义者注定要得到的特殊奖赏。在古代,我们看到琅耳修斯救出了安德洛墨达(AndIDeda),俄耳浦斯到冥国去找政律狄刻,而特洛伊人为保卫美丽的海伦而战。骑士小说主要讲的是营救被俘公主之类的英勇。
  如果迷人王子不唤醒睡美人,他又能占有什么呢?国王与牧羊女结婚的神话,让男人和女人一样高兴。富人需要给予,否则他的无用财富就是抽象的:他身边必须有一个可给予的人。灰姑娘的神话——它在菲利普·怀利的《毒蛇的后代》中受到诚恳对待——在美国那样的富裕国家尤其盛行。如果不是用在一个女人身上,男人如何花得掉他们多余的钱?除了别人.奥森·韦斯在《公民凯恩》也具体表现了那种帝王式的虚伪慷慨:凯恩决定向一位无名歌手大量馈赠礼物,强迫公众承认她是一个伟大的歌后,用此给他自己的权力增添光彩。在法国,我们可以列举出许多公民凯恩式的小人物。另一部影片《危急关头》的主角,认拥有绝对智慧的印度回国时,觉得用这种智慧需要做的唯—一件事就是赎回一个妓女。
  显然,男人在梦想自己是一个施予者、解放者和救世主时,仍在渴望女人服从;为了唤醒睡美人,睡美人必须昏睡不醒;若有被掳的公主,周围必有妖魔鬼怪。然而,男人越是喜欢艰巨的事业,给女人以独立就越会让他快活。征服比馈赠或解放更令人神往。
  所以,普通西方男人理想中的女人,是这样一种女人:她受他支配时是自由的,她不人云亦云,但她也屈从他的论点;她机智地进行反抗,却以认错而告终。他的自尊心越强,他想冒的险就越危险:征服彭忒西勒亚要比娶顺从的灰姑娘更为壮观。尼采说:一勇士热爱危险和运动。这就是他爱女人——一切运动中最危险的运动的原因。”喜欢危险和运动的男人,若对征服女人寄予希望,是不愿意看到她变成一个勇士的。他心里所希望的是,这场斗争对于他是一场游戏,而对于女人却与她的命运相关。不论男人是解放者还是征服者,他的真正胜利都只能在于这一点:女人坦然地承认他就是她的命运。
  因此,“有一个女人”这句话有双重含义:她的客体功能和仲裁者职能是不易区分的。从女人被看成一个人时起,除非征得她同意,否则对她是不能征服的,而只能说服。睡美人的微笑使迷人王子的努力获得圆满成功,被掳公主的快活而感激的眼泪使骑士之勇猛得以证明。另一方面,她的揣度目光不像男性的揣度目光那么冷漠严峻,它容易受魅力的影响。所以英雄主义和诗歌是诱惑的样式,但女人在自已被吸引时,也美化了英雄主义和诗歌。从个人主义者的角度来看,她又成为有特权的主要者;在他看来,她不是举世公认的价值的尺度,而是他的特长和他的存在(being)的展示。
  一个男人的同伴在评价他时,所依据的是他所扮演的角色,这种评价既是客观的,也是涉及到公认的标准的。但是,他的有些特性,其中包括他充满活力的特性,却只有女人才会感兴趣。唯有在涉及到她时,他才是雄赳赳的、有滋力的。诱人的、温柔的、残忍的。若要赋予这些较为神秘的特性以重要的价值,他就绝对需要她的存在。通过她,他将经历一个奇迹:在他自己看来,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而这另一个人又是他最彻底的自我。马尔罗有一段话极其生动地表现了个人主义者对于他所爱的女人的期望。
  乔问他自己:“‘我们用自己的耳朵去听别人的声音,用自己的喉咙去听自己的声音。’这很对。但人们也是用他们的喉咙听自己生命的声音——听别人生命的声音的吗卜……在别人看来,我是我扮演的那种人……但唯独在梅面前,他才不是他所扮演的那种人;而且,唯独在他面前,她才是和原来的她完全不同的人。拥抱时,爱使俩人联为一体,抵消了孤独感,不过拥抱并未给男人带来宽慰。对于疯子,对于无比残忍的人,宽慰是最为珍贵的,每个人对于他自己都是一种宽慰,他把它珍藏在心底。自从他母亲去世以后,只有在梅面前,他才不是乔·吉尔左斯,而是一个亲密的伙伴……男人不是我的伙伴,他们在观察我、评价我;我的伙伴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爱我,不观察我;她们爱我时不顾一切,不在乎受到贬低,不在乎下贱,不在乎被出卖;她们爱的是我,而不是我曾经或将要扮演的那个人;只要我爱我自己,她们就会爱我,甚至不惜自杀。”
  乔的这种态度之所以是有人情味儿的、令人感动的,是因为它暗示着相互性,他要梅爱本来的他,而不是要讨得一个奉承的反映。在许多男人身上,这一要求退化了:他们不是准确地揭示自己,而是想通过人们的目光发现自己的光辉形象在被人仰慕。感激、奉若神明。女人常被比做水,除了别的理由之外,还因为她是一面镜子。那耳喀索斯之流的男性,用这面镜子仔细端详自己:他诚心诚意地或虚情假意地偏向她。但不管怎样,他实际上是要她成为存在于他之外的、他心里所不能把握的一切,因为这个生存者的本性仅仅是虚无,也是因为他要实现自我就必须通过一个客体看到他自己。既然女人在一种外在于他的、他通过她的肉体可以具有的形式下,是他自己的神化,那么她就是给他的最高报偿。
  当他紧紧搂住为他所概括了的世界、他把自己的价值与法律强加于其上的那个人时,他是在拥抱这个“怪物”——他本人。在和这个归他所有的他者结合时,他希望实现他自己。女人是财富和猎物,是运动和危险,也是保姆、向导、法官、调解者和镜子,所以她是这样的他者:主体通过她超越他自己而不为其所限,她与他相对立而不予以否定;她也是这样的他者:她让自已被占有而仍不失为是他者。所以,她对男人的幸福和胜利是十分重要的,以至可以说,即使她不存在,男人也要把她发明出来。
  他们的确发明了她,但她的存在也和他们的独创性相脱节。所以,她不仅是他们梦想的化身,也是这一梦想的幻灭。女人任何一种象征性形象无不引起相反的形象:她是生与死,大自然与人造物,昼与夜。不论我们认为她具有怎样的外表,总是发现她是这样变来变去,因为次要者必然会重新成为主要者。在圣母玛丽亚和比阿特丽丝(Beatrice)的形象中,夏娃和喀耳刻仍然存在。
  克尔他郭尔在浦萄酒中的真理》中写道:“通过女人,理想进入生活。所以,要是没有她,他会如何?许多男人多亏有了某个年轻姑娘才成为天才……但从来没有哪个人因为有了某个答应和他结婚的年轻姑娘才成为天才……”
  “通过一种消极关系,女人可以使男人具有丰富的想像力……
  与女人保持消极关系可以使我们变得无限……一般来说,同女人保持积极关系会使男人变得有限。”这就是说,只要女人还是一种理念,只要男人通过她能够看到他自己的超越,她就是不可或缺的;但她作为一种客观现实却是不吉利的,她存在于自身并为自身而存在。克尔供郭尔认为,通过拒绝和未婚妻结婚,他建立了唯一有效的同女人的关系。他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即,把女人树为无限的他者(the infinite Other)的神话也会产生它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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