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聚会 第27章

  12
  茹泽娜低垂着眼睛迅速穿过候诊宝,直到弗朗特在走廊里朝她喊叫,她才看见他。
  “你在那儿做什么?”
  他那狂怒的眼神使她害怕,走得更快了。
  “我在问你,你在那儿做什么?”
  “与你无关。”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如果你知道,那就不要问。”
  他们正在下楼梯,茹泽娜匆匆忙忙,想要躲开弗朗特,躲开这场谈话。
  “这是流产事务委员会,我知道它,你想要他们把胎儿打掉!”
  “我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不能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和我也有关系。”
  茹泽娜猛地一冲,几乎跑起来,正好把弗朗特甩在后面。当他们到达浴室大门时,她说:“你敢跟着我。我在工作。现在不要打扰我。”
  弗朗特很激动:“用不着你告诉我做什么!”
  “你没有权利打扰我!”
  “你也没有权利把我关在门外!”
  茹泽娜飞快冲进大楼,弗朗特紧紧尾随其后。
  13
  雅库布很高兴,一切都结束了,只有一件事留待他去做:向斯克雷托告别。他慢慢地动身穿过公同去马克思楼。
  从相反的方向,沿着宽宽的公园人行道,过来二十多个小朋友,由他们的老师带领。她的手中握着一根红绳头,孩子们排成单行纵队,抓住那根绳子行进。他们走得很慢,老师给他们指点着各种乔木和灌木。雅库布停下来,由于他从未研究过自然科学,从来也记下住一棵桤树是一棵桤树,一棵鹅耳枥树是一棵鹅耳枥树。
  “这是一棵美洲椴树。”那个教师说道,指着一株灌木似的、发黄的树。
  雅库布端详着这些孩子,他们全都穿着蓝外套,戴着红帽子,他们看上去好象是小兄弟姐妹。他仔细看着他们的脸庞,觉得他们似乎不但在衣着上而且在面貌上都彼此相象。他们中至少七个孩子有着显著的大鼻子和大嘴巴,看起来就象斯克雷托医生。
  他回想起那个小客店主人的大鼻子孩子。斯克雷托的优生学的梦不仅仅是一个幻想,这可能吗?这一地区真的在成为斯克雷托上帝的殖民地吗?
  雅库布发现这个想法很荒唐。这些孩子看上去相象,是因为世界上所有孩子看上去都相象。
  但接着这想法又重新产生:假若斯克雷托果真把他的奇特计划变为现实了呢?什么能阻止这样一个异乎寻常的计划被实现呢?
  “那边的那的那棵树,我们叫它什么?”
  “那是一棵白桦!”一个小斯克雷托回答。是的,是道地的斯克雷托。他不但有一个大鼻子,而且戴着眼镜,有着那种使邪库布朋友的讲话显得很动人的滑稽的鼻音。
  “很对,奥尔德!”教师说。
  雅库布想到再过一二十年,这个国家将居住着成千上万的斯克雷托。他再一次充满一种特别的感觉,他生活在自己的国度,却一直没有真正懂得在发生着什么事。正如他们所说,他一直生活在行动的中心。他参与了当代的大事件,他涉足于政治,这实际上耗去了他的一生,甚至在他们把他赶出来后,他依然要跟上政治的发展。他总是觉得他在聆听着祖国的心跳,然而,他真正听到了什么呢?一个国家的脉搏?也许这只是一个古老的闹钟,一个走时不准,老式陈旧的钟。难道所有那些政治斗争仅仅是一个使他不能专注于生活中真正重要事情的误会吗?
  那个老师带领她照管的孩子们继续沿着公园的路走去。雅库布仍然不能把那个美丽女人的形象从心里驱走。对她的美的回忆继续以不断涌现出来的问题折磨着他:难道他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和他所认为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吗?难道他一直都把一切看颠倒了吗?假若美意味着胜过真理,假若献给巴特里弗大丽花的真是一个天使?
  “那是什么?”他听见老师的声音。
  “槭树,”一个戴眼镜的小斯克雷托回答。
  14
  茹泽娜跑上楼梯,竭力不从她的肩头往后看。她砰地关上她身后的科室门,赶紧冲到更衣室,匆匆在她赤裸的身上穿上护士的白大褂,然后深深吐出一口轻松的叹息。同弗朗特的冲突扰乱了她,但是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它消除了她的焦虑。他们两人,弗朗特和克利马,现在都显得疏远和陌生了。
  她走进排列着床的大厅,洗浴后的女病人正在那儿休息。她的中年同事坐在靠门的一张桌边。“他们批准了?”她冷淡地问。
  “是的,谢谢你的接替。”茹泽娜说,开始给下一个病人发衣柜钥匙和新被单。
  那个中年护士刚一离开,门就打开来,露出了弗朗特的脑袋。
  “什么叫与我无关!它关系到我们两个,我也得说话!”
  “走开!”她对他嘘道,“这是女病区!马上走开,要不我就把你轰出去!”
  弗朗特气得满脸通红,茹泽娜的威胁使他更加狂怒,他闯进屋子,使劲关上门。“我根本不在乎你做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他大声叫道。
  “我叫你立刻从这里出去!”茹泽娜说。
  “我完全把你们看透了!这全怪那个杂种!那个号手!无论如何,这全部只是一场滑稽戏,只是走门路罢了!他和那个医生操纵了这一切,他们是重要的爵士乐伙伴!但是,我识破了这一切,我不会让你们谋杀我的孩子!我是父亲,我得说话!我不准你们谋杀我的孩子!”
  弗朗特大嚷大叫,病人们在毯子下面动起来,好奇地抬起头。
  茹泽娜也变得很激动,由于弗朗特似乎变得失去控制,她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场面。
  “他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有这种念头。他根本不是你的。”
  “什么?”弗朗特嚷道,又向屋里走进一步,绕过桌子,与茹泽娜面对面。“不是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完全知道他是我的!”
  这时,一个女人从浴池走进来,湿漉漉地赤裸着。茹泽娜应当擦干她,让她躺到床上。那个病人撞见弗朗特吃了一惊。他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视而不见地瞧着她。
  茹泽娜暂时得救了,她匆匆走向那女人,扔了一床被单盖着她,领着她朝床走去。
  “那男人在这儿干什么?”那病人问,回头看了一眼弗朗特。
  “他是一个疯子!他完全在胡言乱语地发疯,我不知道怎样把他从这儿弄出去,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茹泽娜说,用一床温暖的毯子把那病人裹上。
  “嗨,先生!”另一个在休息的女人大声叫喊,“你没有权利在这儿!出去!”
  “我就有权利在这儿。”弗朗特执拗地反驳道,一动也不动。当茹泽娜返回来时,他的脸色不再发红,而是苍白。他温和而坚决地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让他们打掉这孩子,他们可以把我也同时埋葬,如果你谋杀了这孩子,你的良心上会欠下两条生命。”
  茹泽娜叹了一声,打开她的桌子抽屉,那里放着她那有淡蓝色药管的手提包。她摇了一片在手上,把它迅速抛进嘴里。
  弗朗特不再叫喊,而是恳求:“我恳求你,茹泽娜,我恳求你,我没有你就不能活,我会杀掉自己。”
  这时,茹泽娜突然感到胃部一阵剧痛,弗朗特瞧着她的脸万分痛苦地扭歪,变得认不出来了,她的眼睛瞪着,视而不见;他看见她弯曲着身子,用手按着腹部,倒在地板上。
  15
  奥尔加正在池子里洗浴,这时她忽然听见……她实际上听见了什么?这很难说,大厅里顿时变得一片混乱。她周围的女人都爬出池子,拥进隔壁房间,那里象是变成了一个旋涡,把一切都吸引在它周围。奥尔加发现自己也被这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抓住了,她不假思索,仅仅由急切的好奇心引导,跟在别人后面。
  靠近门边,她看见一群女人,她们背对着她,赤裸着,湿漉漉地,屁股朝天弯着身子。一个青年男人僵立在一边。
  更多的光着身子的女人拥进这间房子。当奥尔加走得更近时,她看见护士茹泽娜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个青年男人突然在她身旁跪下来,叫道:“我杀害了她!是我!我是凶手!”
  女人们湿淋淋的。其中一个人屈身在茹泽娜俯伏的身躯上,试图触摸她的脉搏。但这是一个无用的动作,这护士已经死了,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光着湿湿的身子的女人们都急于想挤向前去,以便亲眼看一看死亡,看一看它出现在一张熟悉的脸上。
  弗朗特仍然跪在地上,他伸手抱住茹泽娜,吻着她的脸。
  女人们在他上面时隐时现,弗朗特朝她们望了一眼,重新说:“我杀了她!逮捕我!”
  一个女人说道:”咱们别呆站着了!”另一个女人跑到大厅去,开始呼叫救命。很快,茹泽娜的两个同事跑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这时,奥尔加才想到她是光着身子,她在其他裸体的女人中间推推搡搡,挤在两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医生前面。她意识到这场面的荒唐,但她也知道这意识无济于事,她会继续再挤搡一会儿,以便瞧瞧死亡,她被它吸引和迷住了。
  那个医生徒劳地拿着茹泽娜的手腕,企图触摸她的脉搏。弗朗特不断地重复说:“我杀了她,叫警察来,逮捕我。”
  16
  雅库布赶上了他的朋友,斯克雷托正要从医务所回到他的诊所去。他赞扬了斯克雷托的爵士鼓演奏,请他原谅在音乐会后他没有等一下。
  “我很遗憾你这么快就离开了,”斯克雷托医生说,“昨天是你在这儿的最后一整天,上帝知道你一直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有这么多的事要讨论。最糟糕的是,你可能同那个瘦骨嶙峋的姑娘一直在一起消磨时间。感激是一种危险的情绪。”
  “你是什么意思,感激?我干吗应该感激她?”“你曾给我写信,说她的父亲曾对你很好。”
  这天,斯克雷托医生没有门诊,那张妇科检查桌在房间后部显得空落落的。两个朋友使自己很舒服地坐在一对扶手椅里。
  “不,这同感激毫无关系,”雅库布继续说道。“我要你保护她,我心里想到的最简单的事是说,我感激她的父亲。但其实真相却完全不同。我现在要把我的那段生活结束了,所以我不妨把真相告诉你。我被关进监狱完全是她父亲批准的,事实上,她父亲认为他是要把我置于死地。半年以后,他自己被处决了,而我很幸运,免受了绞刑。”
  “换句话说,她是一个恶棍的女儿,”斯克雷托医生说。
  雅库布耸耸肩,“他相信我是革命的敌人。大家都这样说我,而他就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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