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聚会 第26章

  他并非没有过迷人的女人,可对他来说,她们的魅力总是表面的。驱使他接近女人的是复仇的渴望,或者是悲伤和不满,或者是同情和怜悯。对他来说,女性世界和他祖国的生活苦剧完全相象,在这个世界里他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他经历了许多痛苦挣扎,却很少体味到牧歌的情调。然而,这个女人似乎远离这一切,远离他的生活,她来自外界,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不仅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且作为美的本身出现。她使他明白了这是可能的——此时此地——各种各样的生活和为了各种目的生活;明白了美胜过正义,胜过真理,胜过真实,胜过必然,是的,甚至胜过得到它,它超越其它一切,而他却永远失去了它。她最后一刻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使他看到,他一直认为自己知道一切,体验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这是多么愚蠢。
  “我羡慕你。”她说。
  他们一道穿过公园,天空是蔚蓝色的,灌木丛是黄色和红色的,它使雅库布再一次意识到,这是毁灭了他过去所有事件、记忆和机会的一个火的象征。
  “没有什么可羡慕的,现在看来我完全不应该离去。”
  “为什么不应该?你突然发现你对这地方产生好感了吗?”
  “我发现我对你有了好感。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太美丽了。”
  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这话已经说出口了。他顿时想到他可以告诉她一切,因为再过几小时他就要走了,他的话决不会有什么后果,不管对他还是对她。这突然发现的自由使他晕眩。
  “我一直象个盲人那样活着,一个盲人。现在,我第一次认识到有美这样一种东西,可我却让它从我身边溜掉了,”
  她使雅库布想到他从未进入过的领域,音乐和艺术的世界;她似乎与一簇簇燃烧的树叶融合在一起,她那优美的步态、银铃般的声音唤醒了他,他不再把那些燃烧的树叶看作是火的信息或象证,而只是美的狂喜。
  “我愿尽全部力量得到你。我愿意抛弃一切,改变我的整个生活,因为你,并且为了你。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的确不再在这里了,我昨天晚上就应当动身的,今天在这里的我实际上只是一个闲荡的幽灵。”
  呵,是的,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遇见她是对他的恩赐。这次邂逅发生在他的生活之外,在他的命运以外的一个地方,在他的个人经历的相反一面。这使得与她的谈话更加容易,直到他逐渐认识到,虽然如此,他还是决不可能告诉她他想说的一切。
  他碰碰她的胳膊,指着正前方;“斯克雷托医生的诊所就在那里,你得上到二楼去。”
  克利马夫人久久地探视着他,雅库布吸收了她的目光,那目光象雾朦朦的地平线一样柔和、湿润。他再一次碰碰她的胳膊,转身走开。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克利马夫人正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注视着他。他又转回头几次,她仍然站在那里目送着他。
  7
  候诊室里挤满了二十来个紧张不安的人,茹泽娜和克利马找不到地方坐下。墙上装饰着绘有劝阻妇女做流产的大幅广告画。妈咪,你为什么不想要我?一个画头标题问道,下面一张儿童床里是一个微笑的婴儿。广告画的下部突出地刊着一首诗,那里面写着一个胎儿央求他的母亲,不要让人们把它打掉。那胎儿允诺以无穷的幸福作为报答:如果你不生下我,妈眯,当你临死的时候,谁的手臂来抱着你?
  其它广告展示了欢笑的母亲推着婴儿车的照片,还有小男孩正在撒尿的画。(它使克利马感到撒尿的男孩是分娩不可抗拒的一个理由。他曾看过一部新闻短片,表现一个害羞的小男孩愉快地撒尿。整个电影院里响着女人们快活的窃窃感叹声。)
  等了一阵,克利马决定敲敲诊室的门。一个护士伸出头来,克利马提到斯克雷托医生的名字,几分钟后,医生出来了,递给克利马一份需要填写的表格,并要他耐心再等一会儿。
  克利马把表格按在墙上,开始填写申请表: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点。茹泽娜帮助他。接着他填到这一行:父亲的姓名。他畏缩了,看到这个羞辱的称呼白纸黑字地摆在面前,并在上面签上他的名字,这是可怕的。
  茹泽娜看着克利马的手,注意到它在发抖,这给了她很大的满足。“接下去,写呀!”她说。
  “我应当署谁的名字?”克利马悄声说。
  她发现他非常胆怯,恐惧万状,她对他充满轻蔑。他害怕一切,害怕责任,甚至害怕署他自己的名字。
  “你是什么意思?你应该写上谁的名字,我想这很明显。”她说。
  “我只是认为这无关紧要。”克利马说。
  她不再理睬他,她深信这个怯懦的男人伤害了她,惩罚他使她感到愉快。“要是你打算成为一个说谎的人,你和我最好还是断绝来往。”她说。在他签上他的名字之后,她叹息着加了一句:”我实在不清楚我到底要干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她盯着他那张恐惧的脸,“在他们把他从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能改变我的主意。”
  8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的大腿跷在桌上,试图读一本侦探小说,这是她为在疗养地令人厌烦的居留预先买下的,但是,她不能专心在这本书上,她仍在想着前一晚上的谈话和事情。她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满意,尤其对自己感到满意。她终于成了她总想成为的人:不是男人欲望的受害者,而是她自己历史的创造者。她完全摒弃了雅库布派给她的单纯的受监护者的角色,相反,她使雅库布变得同她自己的愿望一致。
  此刻,她想到自己是优雅、独立和勇敢。她凝视着自己的腿伸展在桌上,紧紧地包在工装裤里。当她听见敲门声时,她活泼地回答说:“进来,我一直在等你!”
  雅库布走进来,显得有点忧郁。
  “喂!”她把腿换下来前抢先说。雅库布好象有点激动,这使她感到高兴。她站起身,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你想待一会儿吗?”
  “不。”雅库布用一种悲伤的声调回答,”这次真的要告别了。我即刻就要动身,我想我愿最后一次陪你走到浴池去。”
  “好的。”奥尔加欢快地说,“我很想走一走。”
  9
  雅库布头脑里全是克利马夫人的美丽形象,同奥尔加度过的夜晚留给他不安和慌乱,他不得不克服某种厌恶来向她告别。然而,他一点也不愿流露出这些情绪。他对自己说,他需要表现得非常得体,一点不能让她知道,在和她做爱时,他发现自己的愉悦和快乐是多么少。绝不能允许有任何事破坏她对他的记忆。他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以一种忧郁的腔调说一些最平常的话,不断触碰她的胳膊,抚摸她的头发。每当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总是试图尽可能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
  她提议他们也许有时间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去喝它几杯。但是雅库布想尽可能简短地告别,因为他感到这经验让人厌倦。“道别是这样悲伤,我不想延长它。”他说。
  当他们走到澡堂门口时,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奥尔加说:“非常感谢你来看我,雅库布,昨天晚上很美好。我很高兴你终于不再担当我的爸爸,而是变成了雅库布。这实在妙极了,不是很妙吗?”
  雅库布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什么都不明白。这个敏感的姑娘认为昨晚的做爱不过是场乐趣,这可能吗?她仅仅是出于肉欲的驱使,而没有感情吗?那一夜之爱的愉快回忆胜过了终生分离的悲伤吗?
  他吻了她。她祝他一路顺风,然后转身朝浴室宽敞的大门上去。
  10
  他已在医务所前面来回走了约摸两个小时,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虽然他不断提醒自己决不能再闹一场,但他感到他的自我控制力已快到了尽头。
  他走进大楼。疗养地是一个小地方,人人都认识他。他问看门人看没看见茹泽娜,看门人点点头说,她乘电梯上楼去了。电梯只在顶楼即四楼停靠,下面两层楼得走楼梯上去。这样,弗朗特就可以把他的搜寻缩小到四楼的走道了。这里一边是许多办公室,一边占着一个妇科诊疗室。他沿着第一条过道走去(他在那里看不到一个活人),然后怀着这儿不欢迎男人来的不愉快感觉,搜寻第二条过道。他看见一个面熟的护士,便向她打听茹泽娜。她指了一下过道尽头的一扇门。那门开着,几个男人和女人聚集在门口。弗朗特走进去,又看见几个女人坐在里面,但是,小号手和茹泽娜不在那里。
  “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女士,一个头发有点金黄的年轻女士?”
  一个女人指着诊室的门:“他们在里边。”
  妈咪,你为什么不想要我?弗朗特读道,看着别的画着嘻嘴而笑的婴儿和撒尿的男孩的广告。他一切都明白了。
  11
  屋子中间占据着一张长桌子。克利马和茹泽娜坐在一边,面对着他们的是斯克雷托医生,夹在两个健壮的中年女人之间。
  斯克雷托医生瞟了一眼申请人,用一种不赞成的姿态摇摇头,“看着你们让我伤心。你们知道为了让那些想要有孩子的妇女恢复生育力,我们费了多大的劲?而你们有了——年轻,健康,成熟的人——可你们却自愿想放弃这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我想把这点讲得很清楚,这个委员会的目的不是鼓励堕胎,而是控制它们。”
  两个粗壮的己婚女人咕哝着表示赞同,斯克雷托医生又继续他对申请人的劝告。克刊马的心怦怦跳动,他猜测斯克雷托的话不是有意针对他,而是说给委员会那两个同事听的,她们凭着自己母腹里所有庄严的权利,憎恨请求堕胎的年轻女人。但是,克利马害怕这番话会软比茹泽娜的决心。几分钟前,她不是暗示她的决心还没有下定吗?
  “你们想要为什么而活着?”斯克雷托又说,“生活中没有孩子就象一棵树没有叶子。要是我有职权,我会完全禁止堕胎。你们俩不关心我们的人口率正在年复一年下降吗?当然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把它的母亲们和婴儿们照顾得更好!没有一个国家能确保一个新生儿有一个更安全的未来!”
  两个委员会成员又一次赞同地咕哝着,斯克雷托继续说下去:“我们这位朋友已经结了婚,现在却要对不负责任的性行为的全部后果而烦恼,但是,你以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同志!”
  斯克雷托医生沉默了一阵,然后再次转向克利马,“你没有孩子,现在请诚实地告诉我:你真的会由于这个问题同你的妻子离婚吗,为了这个未出生的孩子?”
  “这不可能。”克利马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斯克雷托医生叹道,“我接到一份精神病学报告,大意是说克利马夫人正患有自杀意向,这孩子的出生会危及一个人的生命,毁灭一个婚姻,并再产生一个未婚的母亲。我们能做什么呢?”他再一次叹息,接着拿起笔,签署了表格,并把它推给两个己婚女人。她们也叹息着,在下面签上她们的名字。
  “履行这道程序将在下周星期一早晨八点。”斯克雷托医宣布道,示意茹泽娜可以离开了。
  一个健壮的女士转向克利马,“你留在这儿一下。”茹泽娜离开后,她继续说:“堕胎并不是象你想象得这么简单,它会带来大量失血。由于你的不负责任,你将使茹泽娜同志失去她的血,你只有偿还它才公平。”她把一份表格推到克利马面前,说:“在这里签字。”
  困惑的小号手服从了。
  “这是一张自愿献血的申请表。你可以去隔壁房间,护士马上就会给你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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