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聚会 第16章

  第四天
  1
  早晨,克利马夫人准备离开家时,她的丈夫还躺在床上。
  “你还不起床?”她问他。
  “我干吗着急?那些傻瓜不值得这样。”克利马回答,打着呵欠翻了个身。
  他已经告诉她,在两天前那次讨厌的会议上,人们逼迫他保证献出一些空余时间给业余管乐队。已经安排他在星期四晚上去一个山区疗养地,同一个爱好爵士乐的医生和另一个业余音乐家举办一次音乐会。他怒冲冲地咒骂着,但克利马夫人盯着他的脸,非常清楚他的发怒是在作戏,所有关于音乐会的故事都不过是掩盖某个恋爱私情的花招。对她来说,他的脸是一本打开的书,他决不可能保守住任何秘密。因此,当他此刻抱怨着,转身面向一边躺着,她立刻明白了,他这样做不是由于困倦,而是为了掩藏他的脸,以免她审视它。
  于是她上班去了。在疾病夺走了她在舞台上的位置后,雅库布为她在剧院里找了一个秘书工作。这工作不赖,她常常能遇见一些有趣的人,而且,她喜欢有相当多的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
  她到达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来起草几份公函。但是,她发现很难集中思想。
  没有什么东西能象嫉妒那样完全地占有一个人。一年前凯米蕾母亲的去世肯定比小号手的不忠更为不幸,但是,居丧并不怎么使她感到痛苦,尽管凯米蕾非常爱她的母亲。她失去亲人的悲痛是广大多面的,有悲伤,有憧憬,有辛酸,有自责,也有平静的微笑,因而痛苦也大大地分散了:她的思想从她母亲的灵柩边回溯到她的童年,甚至还回溯到她母亲的童年。她头脑里忙于想着许多现世的事务,想着广阔的未来,想着在旁边安慰她的忠实的丈夫(是的,在那段非常的日子里,克利马是她的安慰)。
  相比之下,嫉妒的痛苦就分散不了,它象一个钻头对着一点旋转。母亲的死打开了未来的大门(一个不同的,孤独的,但更成熟的未来),丈夫的不忠带来的痛苦却没有打开一个大门。她的一切都关注在他那不忠实的身躯的一个单纯的(不变的)印象上,关注在一个单纯的(不变的)谴责上。母亲死后,凯米蕾还能听听音乐,甚至读读书。但是在一次嫉妒发作期间,她任何事都不能做。
  当克利马一提到他的出门时,她就产生了去疗养地的念头,去核对一下这可疑的音乐会。可她放弃了这个计划,她知道克利马痛恨任何嫉妒的表现。然而,嫉妒在她内心象一个赛车马达那样旋转,她禁不住拿起电话筒,给火车站打电话。她装得没有任何特殊意图,极力表现得不那么心虚紧张,集中精神地通了话。
  她得知火车将在早晨十一点钟开出。她似乎看见自己艰难地行走在一个陌生城镇的街道上,寻找有克利马名字的海报,在疗养地问事处询问人们是否知道她丈夫举办的音乐会,发现并没有这样的音乐会预告,最后,她不知所从,身心交瘁,怀着被欺骗的心情回到家中。她进一步想象第二天克利马给她讲起音乐会,而她却逼使他详细叙述,她将注视着他的脸,听着他那些杜撰的故事,并带着苦涩的快活,喝下他那些充满谎言的有毒饮料。
  然而,她立即又谴责自己:这决不是她行动的方式,她决不能接连几天、几星期把时间花在暗中监视和猜疑的臆想上。她害怕失去他——而正是这种恐惧最终会把他从她身边赶走!
  但是,另一个声音却用狡猾的天真语气回答道:说到底,暗中监视他并不是一个问题!克利马说他打算开一个音乐会,而她完全相信他!恰恰因为她把所有妒忌都放在一边,她表面上才接受了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他不是说他不愿去,担心不得不在那儿度过令人厌烦的一昼夜吗?所以她想要跟着他去,让他高兴地吃一惊!在音乐会结束时,满脸不悦的克利马将一边鞠躬致意,一边想着漫长而疲倦的归程——转瞬间,她将忽然出现在舞台脚下,他会又惊又喜地看着她,然后,他们便一起愉快地大笑起来!
  她走进导演的办公室,把仔细起草的公函交给他。在剧院里他们都喜欢她。她是一个著名音乐家的妻子,但她不摆架子,待人友好。她脸上常有一种悲伤的神情,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会解除戒备,导演通常对她十分和气。此刻,他很快就同意了她离开一段时间的要求。她答应在星期五下午回来,并且直到把所有的工作做完才离开。
  2
  正是十点钟,奥尔加开始了她的常规治疗。她从茹泽娜手中接过一床白色大被单,一把钥匙。然后去她的小屋,脱掉衣服,把它们挂在一个衣架上,用被单把自己裹起来,象裹一件袍子似的。她锁上小屋,把钥匙还给茹泽娜,然后去隔壁的大厅,那儿是浴池。她把被单扔在栏杆上,从金属梯上爬下去,加入到一群已经泡在水里的女人中间。浴池并不大,但奥尔加确信游泳对她的健康是重要的,她试图划两下,激起的水花溅到一个正在说话的女人嘴里。“你干什么?”她恼火地对奥尔加嚷道,“这儿不是游泳池!”
  女人们象一只只巨大的青蛙,围着水池的边上坐着。奥尔加害怕她们,所有的人都比她大,她们身材臃肿,有厚厚的脂肪和打皱的皮肤。她谦卑地坐在她们中间,曲肩拱背,皱紧眉头。
  接着,她忽然注意到有人站在门边,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男人,穿着一条蓝色细斜纹工装裤,一件破旧的毛线衫。
  “那年轻人在这儿干什么?”她叫道。
  所有女人都顺着奥尔加手指的方向转过身去,并开始大笑和咯咯傻笑。茹泽娜出现了,大声宣布:“拍电影的人来了,他们准备为大家拍一部新闻短片。”
  女人们中间爆发出一阵新的笑浪。
  “多么愚蠢的主意!”奥尔加抗议道。“他们有上面的许可。”茹泽娜说。
  “我不愿意,没有人征求过我的许可!”奥尔加愤怒地抗议。
  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摇晃的曝光表,走到浴池边,带着一种奥尔加觉得侮慢的笑容注视着她,“女士,成千上万的人在屏幕上看见你,他们都会神魂颠倒的!”
  女人们重新爆发出一阵笑声。奥尔加用手掩住她的胸脯(这并不难,如我们所知,她的乳房就象一对梅脯),蜷缩在其他人背后。
  又有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走进来,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人说道:“女士们,大家的动作随便一点,就象我们根本没在这里一样。”
  奥尔加伸手抓过挂在栏杆上的被单,迅速地用它把自己裹起来,从镶着瓷砖的水池边爬上来。被单湿淋淋地滴着水。
  “嗬嗨!你这人到哪儿去?”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青年冲她叫道。
  “按照规定,你得在这个池子里再待一刻钟!”茹泽娜对她叫道。
  “她害羞!”她们在她背后笑道。
  “她怕有人会玷污了她的清白。”茹泽娜说。
  “一个公主!”池子里的人全都异口同声。
  “任何不想上电影的人当然都可以自由离开。”那个高个男人平静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们都是美人鱼!”一个肥胖的女人十分响亮地说。又爆发了一阵笑声,水面都晃动起来。
  “但是,这个姑娘无权离开!她应该在这儿再待一刻钟!”当奥尔加挑战地走向她的小屋时,茹泽娜仍旧反对说。
  3
  没有人会由于茹泽娜的脾气不好而责备她。但是,她为什么会对奥尔加拒绝拍电影这样恼火?为什么她同这群用尖叫和傻笑欢迎男人到来的直率的己婚妇女这样完全一致?这些女人究竟为什么要快活得尖声叫喊?想必不是因为她们想给这些年轻男人留下可爱的印象,并且勾引他们?
  不,但是她们厚颜的表现正是由于她们知道,没有可供自己支配的引诱人的魅力,她们对年轻女性的可爱充满厌恶,希望展览她们无用的女性身躯,作为对裸体女人的一个嘲弄侮辱。她们渴望破坏女性美丽的荣耀,因为她们知道,归根结底,一个躯体多少象另一个躯体。丑为自己向美报了仇,它在一个男人耳边悄语:瞧,这就是你觉得这般迷人的那个女性体态的真相!瞧,这个讨人厌的、下垂的乳房,和你这般愚蠢地崇拜的那个匀称胸脯是同样的东西!
  池子里这些已婚女人兴高采烈的起哄,是对青春转瞬即逝的一个恋尸庆功会,并且由于一个年轻姑娘在场而变得益发欢腾。当奥尔加用被单遮盖住自己时,她们看出这是对她们刻毒的庆典的一个挑战行为,她们变得狂怒了。
  然而,茹泽娜又是为什么呢?她既不胖,也不老,事实上她比奥尔加还要好看。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和她休戚相关的感觉?
  如果她已决心打掉她的孩子,并且确信同克利马会有一个幸福的生活,她会作出完全不同的反应。男人的爱情会使一个女人超群出众,茹泽娜将狂喜地尝到她的独一无二。她会在这些肥胖的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敌人,而在奥尔加身上看到自己的姐妹。她将会祝愿她好,就象漂亮对漂亮微笑,幸福对幸福微笑,爱情对爱情微笑一样。
  但是,茹泽娜昨晚睡得很不好,她下决心不能相信克利马的爱,这样,有可能把她从人群中抬高的一切,现在看来都是幻想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那个正在她腹里生长的小生命,它受到社会和传统的保护。她所有的一切是全体女人光荣的集体性,一种允诺提供她保护的集体性。
  池子里的这些女人是全世界女性的化身:她们是永恒的分娩,养育,成熟,枯萎的女性,是在一个女人相信自己被爱,感到自己是独一无二时,她们就要嘲笑这种短暂的瞬间的女性。
  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女人与她那些被女性共同帷幕遮住的姐妹们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在一个不眠的、绞尽脑汁的夜晚之后,茹泽娜坚定地(呵,可怜的小号手)站在了永恒的、全世界的女人一边。
  4
  雅库布开着车,博比斯坐在他旁边,不时企图舔他的脸。在城镇的最后几个房屋之外,隐隐出现了几座高耸的建设物。这些公寓在近两年才突然冒出来,雅库布觉得它们显得有点突兀,象花坛里挺拔的金雀花,突出在绿色的田野中。雅库布拍拍狗的脑袋,于是它继续平静地眺望着乡野,这使雅库布想到,上帝没有用审美感给狗的脑袋里加重负担,这是他的仁慈。
  狗再次舔舔雅库布的半边脸(也许它感到雅库布正在想它)。雅库布对自己说,他的国家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糟,而只会变得越来越可笑。他曾经遭受过对人的追捕,昨天他又目睹了对狗的追捕。他觉得象是看了一出不同角色扮演的相同的戏,警察的角色由迟暮的领养老金的人担任,政治犯的角色由一条哈叭狗,一条难以形容的杂种狗和一条德国种的小猎狗担任。
  他回忆起几年前在首都时,他的邻居们在门前发现他们的猫,舌头被割掉,捆着腿,几颗钉子钉进两只眼窝,邻居的孩子正在玩成年人的游戏。雅库布摸摸博比斯的头,在小客店前面停住车。
  当他走出小汽车时,他以为这狗会立即欢快地跑向它的家门。可是,博比斯在雅库布周围跳着,还想玩玩。这时,有一个声音叫道:“博比斯!”于是这狗便朝一个站在门道里的女人跑去。
  “你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花花公子。”她对狗说,然后抱歉地问雅库布,这狗是不是给他添麻烦了。
  当他解释说,他同这只畜生度过了一夜,一大早开车出来正是为了把它还给它的主人时,这女人非常感谢他,并热诚地邀请他进屋。在一间显然用作家宴的房间里,她要他别客气,然后匆匆跑去叫她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她同着一个年轻男子回来了。他拖过一张椅子靠着雅库布,摇着他的手:”你准是个真正好心肠的人,单单为了博比斯打老远来到这儿。它是个真正的流浪汉,总是到处游荡。但我们喜欢它。你吃点中饭好吗?”
  “好的,谢谢。”雅库布说。那个女人急忙离开到厨房去。雅库布详细叙述了他怎样从一队持长竿的领养老金者手中救出了博比斯。
  “那些杂种!”年轻男子叫道,并冲他妻子大声叫喊:“薇拉!到这儿来!我要你听听城里头那些杂种最近干的事!”
  薇拉端着一个带有蒸锅的托盘回来,她拖过一张椅子。雅库布不得不重新叙述一遍昨天发生的事。那条狗蹲在桌子下面,用腿搔着耳根。
  在雅库布喝完汤后,男人站起身,从厨房里端来一盘烤猪肉和布丁。
  雅库布坐在窗前,他感到惬意。那个男人在咒骂着“城里头”那些杂种们(这使雅库布迷惑,这个男人认为他的小客店是一个高级的地方,一个超然的天堂,一个高耸的了望台)。他的妻子牵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进来:“对这个好人说声谢谢,他把你的博比斯带回来了。”
  孩子咿呀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对雅库布露齿一笑。太阳当空照着,枯黄的树叶轻轻飘落在窗外的地面上,四周静悄悄的,小客店远离世界的喧嚣之外,充满着和平。
  尽管雅库布不想要后代,但他还是喜欢孩子,“你们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说。
  “他是一个古怪的家伙,”女人回答,“天知道他哪儿来这么一个大鼻子。”
  雅库布顿时想到了他的朋友,他说:“斯克雷托医生告诉我,你曾是他的一个病人。”
  “你认识这个医生?”青年男子热切地问。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们很感激他。”年轻的母亲说。雅库布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也许体现了斯克雷托优生学计划的一次成功。
  “他不是医生,他是个魔术师!”青年男子崇敬他说。
  雅库布想到,在这个伯利恒似的和平的环境中,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看上去就象是一个圣洁的家庭。他们的儿子不是一个人父的后代,而是一个神医的后代。
  那个大鼻子男孩又咕嘟了几句话,青年男人慈爱地看着他,然后转向他妻子,“谁知道?也许你的一个远祖曾经突然长出了一个长鼻子。”
  雅库布哈哈大笑。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特别的问题:难道斯克雷托的妻子科薇德,也把她的怀孕归功于一只玻璃注射器吗?
  “这不可能吗?”年轻的父亲笑道。
  “你说得对,”雅库布回答,“想到也许在我们死去和被埋葬后很久,我们的鼻子仍然继续在这个世上漫游,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他们全都笑不可抑。雅库布头脑里关于斯克雷托也许是这个小男孩父亲的念头,渐渐消溶在一个纯粹飘渺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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