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七章 诗人死了(2)

  玛曼听见了音乐声;她独自一人,她在想那位拍片姑娘。第一次看见她,她就感到在这位漂亮的姑娘与雅罗米尔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危险。她极力与她交朋友,以便在迫近的战斗中,为她儿子获得一个战略地位。现在她羞惭地意识到,所有这些策略都是徒劳的。姑娘甚至没有想到邀请玛曼参加她的聚会!他们完全把她推在—边。
  这位拍片姑娘曾经向玛曼吐露,她之所以在警察电影小组工作,只是因为她出身于一个富裕家庭,需要政治上的保护,使她能够继续她的学业。玛曼明白了,这位富有心计的姑娘特点就是把一切都变成为她的利益服务。她不过是利用玛曼作为一块踏脚石,来得到她的儿子。
  大家的竞争还在继续:有人演奏钢琴,几对男女在跳舞,高声的谈话和笑声从一堆堆的人群中传来。每个人都想用妙语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在大庭广众中超群出众,哪怕一瞬间也好。
  马尔特诺夫⑨也在那里:高大,英俊,穿着他那优雅的军服,佩着短剑,被女人们围住,还真有点适合于歌剧呢。啊,这个男人使莱蒙托夫多么激怒!上帝不公平地赐给一个傻瓜一张漂亮的脸,却给了莱蒙托夫一双短腿。但是,假如诗人缺少一双长腿,他却有一种杰出的嘲讽才智,这种才智可以使他高出于众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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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马尔特诺夫:沙俄军官,与莱蒙托夫决斗并杀死他的人。
  他走近马尔特诺夫赞赏的圈子,等待着他的机会。然后他开了一个粗鲁的玩笑,察看着人们脸上的惊愕神情。
  终于(她离开了很长时间),她出现在房间里。“你玩得愉快吗?”她问,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盯着他。
  雅罗米尔觉得,那个神奇的时刻又回来了,那个神奇的晚上,他坐在她的房间,他俩的目光只望着对方。
  “不,我玩得不愉快。”他说,直盯着她的脸上。
  “你厌烦了?”
  “我是因为你才来这里,而你总象是在别处。如果你不能花点时间和我在一起,那你干嘛要邀请我?”
  “可这里有那么多有趣的人!”
  “他们全都不过是我登上去得到你的阶梯!”
  他感到自信,对自己的口才很满意。
  “今天这里有非常多的阶梯!”她笑着说。
  “也许代替阶梯,你可以指给我一条秘密的通道,好让我更快地得到你。”
  她仍然笑着。“我们试一试。”她说,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出房间。她领着他上了楼,来到她自己房间的门口。雅罗米尔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它毫无必要跳动。房间里挤满了别的男男女女。
  隔壁房间的灯早就熄了。已经是深更半夜。玛曼在等待着雅罗米尔,她想到她的失败,但接着她告诉自己,她毕竟只输了一仗,还会继续战斗下去。是的,她将继续为他而战;没有人能够把他从她身边夺走,没有人能够把她推在一边。她决心永远跟随他。虽然她坐在一把椅子里,但她却觉得她在跟随雅罗米尔,她在走进漫漫长夜,追随他,为了他。
  姑娘的房间里人声嘈杂,烟雾弥漫。其中一位客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在注意地看着雅罗米尔。
  “我想我听说过你。”他终于对雅罗米尔说。
  “听说过我?”雅罗米尔反问,他受宠若惊。
  那男人问雅罗米尔,他是否就是那个从儿童时代就常常去拜访一位画家的人。
  雅罗米尔很高兴,一个共同的熟人就这样把他与这个团体联结得更加牢固,他急忙点了点头。
  那男人说,“但是你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了。”
  “是的。”
  “为什么不去?”
  雅罗米尔不知道说什么好,耸了耸肩膀。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认为这会妨碍你的前程。”
  “我的前程?”雅罗米尔勉强地笑了笑。
  “你正在发表诗歌,你正在出人头地,我们的女主人为了增进她的政治表现,拍了一部关于你的影片。但是你的朋友,那个画家却不许展出他的作品。我肯定你知道他们指控他是人民的敌人。”
  雅罗米尔沉默不语。
  “哎,你知道这件事还是不知道?”
  “我好象听说过一些。”
  “他的画被认为是颓废的资产阶级垃圾。”
  雅罗米尔沉默不语。
  “你知道你的那位画家朋友目前在于什么?”
  雅罗米尔耸耸肩膀。
  “他们把他从教学工作中赶走,他现在在当建筑工人。因为他不想放弃他的信念。他在夜里,在人工的光线下做画。但尽管如此,他却是在画美好的画。不象你的诗,一派令人作呕的屁话。”
  又是一个粗鲁的玩笑,接着又是一个,直到英俊的马尔特诺夫终于感到了侮辱。他当众警告莱蒙托夫。
  什么?诗人必须放弃他高兴讲什么就讲什么的权利吗?他必须为运用了他的才智而请求原谅吗?决不!
  莱蒙托夫的朋友们规劝他。毫无必要为了一派胡言去冒决斗的险。最好是把事情平息掉。你的生命,莱蒙托夫,比一些称作荣誉的难以捉摸的东西更有价值。
  什么?还有比荣誉更珍贵的东西?
  是的,莱蒙托夫。你的生命,你的写作。
  不,没有什么东西能超过荣誉!
  荣誉只是你虚荣的欲望,莱蒙托夫。荣誉只是镜子里瞬息即逝的一个映象,被一个微不足道的观众瞥见,一到早晨它就会消失!
  但是莱蒙托夫还很年轻,他过的每一秒钟都象永恒一样广大无边。看着他的这群女人和绅士就是人类的眼睛。他要么以一个男子汉的坚定步子从他们面前大步走过,要么就不值得活下去!
  他感到耻辱的污泥渗入了他的脸,他知道带着这样一副羞辱站污的面孔,他一分钟也不能再留在这里。他们徒劳地想使他平静下来,徒劳地想安慰他。
  “没有用,”他说,“有些冲突是完全不可能和解的。”他站起来,由于激动而紧张,转身朝着那个陌生人。“就个人而言,我很遗憾,画家现在成了一个普通劳动者,他没有合适的光线。但是从客观上讲,他在靠蜡烛光画画还是根本不画,这都毫无区别。他绘画中描绘的那整个世界已经僵死多年。真正的生活在别处!完全在别的地方!这就是我不再去看画家的原因。与他争论那些不存在的问题已毫无意义。我祝愿他好。我没有必要反对死人。愿大地轻轻地覆盖他们。我对你也说同样的话,”他指着那个男人。“愿大地轻轻地覆盖你。你已经死了,可你甚至不知道这一点。”
  那个男人也站起身,建议,“在一个诗人和一具尸体之间来一场较量也许很有趣。”
  雅罗米尔的血涌上头脑。“来就来,让我们来试试。”他说,朝着那男人挥动拳头。然而,他的对手抓住雅罗米尔的胳膊,把他猛地扭过身去,然后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裤子后裆。
  “我把这位诗人同志存放在哪儿?”他问。
  那些年轻的来宾刚才还竭力想让这两个对手平静下来,此刻却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个男人用伸长的手臂举起雅罗米尔,大步穿过房间,雅罗米尔就象一条绝望的、被捉住的鱼在空中猛烈摆动。那男人到了阳台门前,打开门,把雅罗米尔放在门槛上,对准他重重地踢了一脚。
  一声枪响,莱蒙托夫抓住他的胸部,雅罗米尔倒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啊,捷克的土地!啊,枪声的光荣变成在裤子上给一脚的玩笑的土地!
  但是,嘲笑雅罗米尔拙劣地模仿莱蒙托夫,这是对的吗?嘲笑我们的画家模仿安德列·布勒东,甚至模仿到穿一件皮大衣,养一条德国狼狗,这是对的吗?难道安德列·布勒东本人不是一个竭力仿效的某种祟高东西的模仿品吗?拙劣的模仿不正是人类永恒的命运吗?
  不管怎样,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几笔改变这个情景。
  一声枪响,雅罗米尔抓住他的胸部,莱蒙托夫倒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穿着一条沙皇军官的节日制服,站起身来。他孤零零地大难临头。他不能求助于文学史料的安慰,来赋予他的打击以冠冕堂皇的意义。没有一把手枪来慈悲地结束他怯懦的耻辱。只有嘲弄的笑声从窗户传来,这声音使他永远蒙受羞辱。
  他俯在栏杆上朝下望。哎,阳台还不够高,他没有把握跳下去是否会摔死。天气刺骨的冷,他的耳朵在发烧,他的脚冰冷,他不断地替换着脚,全然不知所措。一想到门也许会突然打开,露出笑嘻嘻的面孔,他就感到恐惧。他被捉住了。在一场笑剧里中了圈套。
  莱蒙托夫并不怕死,但他却怕嘲笑。他想从阳台上跳下去,可他不敢,因为他知道,尽管自杀是悲剧的,而未遂的自杀却是可笑的。
  (等一等!多么奇特的警句!毕竟,自杀成功与否都是同样的行为,出于同样的动机,需要同样的勇气!那么,怎样区别悲剧和可笑呢?仅仅靠偶然的成功?到底怎样区别渺小和伟大呢?告诉我们,莱蒙托夫!仅仅靠舞台道具吗?手枪还是裤子上的一脚?仅仅靠历史把布景推到舞台上吗?)
  够了。在阳台上的是雅罗米尔,穿着白衬衫,领带松开,冻得浑身发抖。
  所有革命者都喜欢火焰。帕西·雪莱也幻想过一种燃烧的死。他想象的情人们总是一道死在火刑柱上。
  雪莱设想他和他妻子在这个幻想中。然而,他还是死于溺水。他的朋友们仿佛希望纠正命运的这个语义错误,在海岸上堆起一大堆火葬柴,把他那被鱼啃啮过的尸体投进火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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