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六章 中年男人(1)

  我们故事的第一章 包括了雅罗米尔生活中的十五年,而第五章 尽管篇幅一样长,却仅仅包括了一年。在这本书里,时间流动的速度刚好与真实生活相反:随着岁月的流逝,速度反而慢了下来。
  这是因为我们是从一个了望台来观察雅罗米尔的故事,这个了望台是我们在他临死的时候建立起来的。对我们来说,他的童年在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月份和年头难以察觉地融合在一起。随着他和他母亲从朦胧的地平线上出现,朝着我们的了望台愈走愈近,一切都渐渐变得清晰了,有如一幅高度写实的绘画,在每一片叶子上表现出每一条叶脉。
  正如你的生活是由你选择的那种职业和婚姻所决定、我们的小说也是由我们了望台的角度所限定:我们能够完全看见雅罗米尔和他母亲,而其他人物只有当他们出现在这两个主角面前时我们才能瞥见他们。我们选择了这个方法正如你选择了你的命运,你我的选择都同样是不可改变的。
  然而,每一个人都遗憾他不能过其他的生活。你也会想过一过你所有未实现的可能性,你所有可能的生活。(啊,做不到的泽维尔!)我们的书就象你一样。它也渴望成为它本来可能成为的所有其它小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幻想着建立其它的了望台。在那位画家的生活中间,或者在看门人儿子的生活里,或者在红头发姑娘的生活里竖立起一个了望台怎么样?毕竟,我们对这些人真正知道些什么?我们知道的几乎不比雅罗米尔这个傻瓜更多,他对任何人都知道得极少。如果我们追随看门人儿子的生涯,雅罗米尔只是在有关一个诗人和老同学的短暂插曲中出现一两次,那它会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或者我们可以追随那位画家的故事,最终得知他对他亲爱的玛曼的真正想法,他曾经用她的肚皮作为一块画布。
  人不能跳出他的生活,但小说也许有更多的自由。假设我们匆匆地、悄悄地拆除我们的了望台,把它移到别处,至少暂时移开怎么样呢?也许我们可以把它移一段很长,很长的路,远于雅罗米尔的死!也许一直移到这里,移到今天,已经几乎没有人(他母亲几年前也去世了)还记得雅罗米尔。
  天哪!想象一下把一个了望台建造得如此之近!也许顺便访问一下曾与雅罗米尔一起坐在警察礼堂讲台上的所有诗人!他们那时朗诵的诗歌在哪里?没有人再回忆这些诗歌,作者本人将会否认写过它们。因为他们感到害臊,每一个人都感到害臊……
  那个遥远的时期实际上留下了些什么呢?今天,人们把那些日子视为一个政治审讯;迫害,禁书和合法谋杀的时代。我们这些还记得的人必须作证:它不仅是一个恐怖的时代,而且是一个抒情的时代,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的时代。那堵人们被囚禁在后面的墙是由诗歌筑成的。在墙的前面还有舞蹈。不,不是死的舞蹈!而是一个天真的舞蹈。天真伴随着血腥的微笑。
  你说,那是一个蹩脚的抒情时代吗?不完全是!带着信奉者的盲目眼光描写那个时代的小说家,制造出虚假的、不成功的作品。但同样盲目地与那个时代结合在一起的诗人,却常常留下美好的诗歌。如我们前面所提到的,通过诗歌的魔力,一切陈述都变成了真理,只要这些陈述是依靠激情的力量。诗人们显然深深地感到他们的激情郁积着,燃烧着。他们火热感情的蒸气在天上蔓延开来,象一道彩虹,一道横跨监狱高墙的美丽彩虹……
  但是不,让我们不要把我们的了望台建造在今天。我们并不关心描写过去,不关心在愈来愈多的镜子里捕捉它的形象。我们选择那个时代并不是因为我们对它本身感兴趣,而是因为那个时代似乎提供了一个捕捉兰波和莱蒙托夫、抒情和青春的绝妙的圈套。如果不是捕捉一个英雄的圈套,小说又是什么呢?让对那个.时代的描写见鬼去吧!我们只对一个年轻的诗人感兴趣!
  因此,我们称做雅罗米尔的那个年轻人决不能完全脱离我们的视界。是的,让我们暂时离开我们的小说,让我们把我们的了望台移到雅罗米尔生命的尽头,把它安在由截然不同的材料构成的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心里。但我们别把它再往前安在雅罗米尔死后三年之外,在这个时间内,雅罗米尔还没有被完全忘记。让我们制作一个章节,这一章 节将与故事的剩下部分有关,就象一个小宾馆与一座乡村庄园的关系。
  这个宾馆就在这座庄园的另一头。是一幢自成一体,独立于主要房屋的建筑。它可能已经转租出去,庄园的住户没有它也完全可以过得很好。可是,在夏日的一天。厨房里的气味和人们的说话声从庄园漂进了宾馆开着的窗户……
  让我们假设这个宾馆的角色由一个男人的公寓房间来扮演:一个有装衣服壁橱的门厅,一间有着纤尘不染的浴缸的洗澡间,一个到处放着脏碟子的小厨房,一间同时用作起居室和卧室的大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宽沙发,一面大镜子,四面墙都是书架,几幅装了框的绘画(古代油画和雕刻的复制品),两把扶手椅之间有一张咖啡桌,一个面朝屋顶和烟囱的窗户。
  这是春天的一个傍晚。房间的主人刚回到家。他打开旅行袋,取出一条折皱的工装裤,把它挂在壁橱里。然后他走进里屋,打开窗户,凉爽的新鲜空气漂进房间;这人走进浴室,打开浴缸上面的热水龙头,开始脱衣,满意地审视自己的身躯;他已有四十多岁,但自从他开始干体力活起,他一直都感到身体状况很好;他的头脑好象更加虚弱,可他的胳膊和大腿却变得更加强壮。
  他在浴缸里伸长四肢,把一块木板横放在浴缸上,用作临时凑合的桌子。几本书摆在他面前的木板上(对古希腊和古罗马作者的离奇的兴趣!);他愉快地泡在热水中,沉浸在书本里。
  蓦然,门铃响了。一声短的,两声长的,停了一会儿,又是一声短的。
  他不喜欢被不速之客打搅,为此他同他的朋友和情人还安排了一套信号。但是,这是谁的信号呢?
  也许他逐渐变老了,记忆力正在消失,他懊丧地想。
  “等一会儿!”他叫道,从浴缸里出来,不慌不忙地擦干身子,穿上浴衣,把门打开。
  一位穿着厚厚冬大衣的姑娘站在门外。
  他马上认出了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把我放了。”她说。
  “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我在等你下班回来。”
  他帮她脱掉大衣——厚厚的、褐色的,破旧的——把它挂在衣架上。他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正是她最后一次看望他时穿的那套衣服,同样的外套,同样的冬大衣。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似乎给这个春天的下午抛来一股寒气。
  姑娘也很惊异地发现房间没有改变,而在这期间,她的生活中已发生了多少变化。“这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她说。
  “是的,是这样。”
  他指了指她最喜欢的那把椅子。当她刚一舒适地坐定,他就连珠炮般地向她发问。你饿吗?你确实不想让我给你准备份三明治吗?你从这里准备去哪儿?你打算回家吗?
  她告诉他,她的确准备回家,她已经走到了火车站,但还是决定回来先见他一面。
  他仍旧穿着浴衣。“请原谅,”他说,“让我穿些衣服。”他走到门厅,把背后的门关上。在他穿衣之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当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时,他解释说发生了一件事,他不能在当晚去看她。
  他对坐在他房间里的那位姑娘没有任何义务;然而,他还是不想让她无意中听到他的谈话,因此他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在他讲话时,他一直望着衣架上那件破旧的褐色大衣。它使空气中充满了怀旧的音乐声。
  自从他最后一次看见她已经过去三年了,而他们认识已经有五年了。他认识许多更迷人的女人,但这个姑娘却具有一些罕见的品质。他认识她时,她大约十七岁,坦率得逗人,性欲很强。她渴望使他幸福;在十五分钟内她就明白了他忌讳谈爱情,他没有作任何解释,她就顺从了,只在他明确要她来时才来看望他(几乎每个月不到一次)。
  他毫不掩饰他对同性恋女人的偏爱;在一次性交的放纵中,姑娘在他耳边悄声说,她曾在一个浴场如何引诱了一个陌生女人,接着描述了她们怎样作爱。这个故事使他感到愉快,在意识到这是不大可能的事时,他被姑娘想取悦于他的多情感动了。并非所有姑娘的爱情业绩都是有想象力的。她把他介绍给她的一些女朋友,她鼓励并组织了一系列愉快的性爱的娱乐活动。
  她明白她的中年情人不但不要求忠贞,而且如果他的情妇在别处卷入更为认真的爱情事件,他会感到更加安全。因此她天真轻率地以叙述她目前和过去的恋爱来款待他,他觉得这些恋爱有趣而娱人。
  此刻,她正坐在扶手椅里(这个男人在此期间已穿上一条宽松裤和一件毛衣)。她说,“我刚离开监狱时,看见了许多马。”
  “马?什么马?”
  她解释说,早晨,当她刚跨出监狱大门时,一些人骑在马上正好驰过。他们高高地坐在马鞍上,仿佛他们从这些动物身上长出来,形成了一个超人的怪物。姑娘感到自己渺小,微不足道。在她头的上方,她听见了喷鼻声和大笑声,吓得她紧紧靠在监狱的墙上。
  “从那儿出来后你到哪里去了?”
  她去了电车站。太阳变得很暖和,她感到穿着厚大衣很不舒服。过路人的注视使她感到窘迫,担心电车会很拥挤,人人都会张嘴凝视她。很幸运,电车站除了一个老妇人什么人也没有。发现只有一位老妇人在那里,这真是福气。
  “于是你决定先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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