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五章 诗人是忌妒的(6)

  看门人的儿子用单调低沉的语调背完了这首诗。然后他说,这一年他一直都在希拉格郊区别墅的一所专门学校学习,学校偶尔也邀请一些有趣的人来给警察学生讲话。“我们正打算在某个星期天邀请一些诗人来参加一次专门的诗歌晚会。”
  他们又要了一次啤酒,雅罗米尔说,“这个主意真妙,让警察来安排一次诗歌晚会。”
  “警察为什么不可以?这有什么不好?”
  “完全没有,”雅罗米尔回答,“恰恰相反,警察和诗歌,诗歌和警察。也许这两者比人们想象得还要更加紧密。”
  “肯定,为什么不?”看门人的儿子说,并表示他很乐意看到雅罗米尔也在被邀请的诗人中间。
  雅罗米尔开始有点踌躇,但最后还是愉快地同意了。如果文学不愿向他伸出虚弱、苍白的手,现在生活本身的结实、粗糙的手却紧紧握住了他。
  让我们把雅罗米尔的画像再留在我们面前一会儿。他正坐在看门人儿子的桌子对面,手中拿着一杯啤酒。在他身后,遥远的地方,是他童年时代封闭的世界;在他面前,以过去一位同学为化身,是行动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既害怕这个世界,又拼命想进入这个世界。
  这是不成熟的基本境遇。抒情态度是对付这种境遇的一种方法:从童年时代的安全围墙中被放逐的人渴望踏进世界,但是因为他害怕它,他就构筑了一个人工的、替代的诗歌世界。让他的诗绕着他运行,象行星绕着太阳一样。他成为一个小小宇宙的中心,在那里没有不相容的东西,在那里他感到象在母腹里的婴儿一样自由自在,因为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心灵里的熟悉材料建构出来的。这里,他可以获得在“外面”很难获得的一切。伊希·沃尔克,一位羞怯的青年学生,可以带领革命群众走向街垒;这里,用残酷的诗,纯洁的阿瑟·兰波代别人鞭打他的“小情妇”。但是,那些革命群众和那些情妇并不是由一个敌意的、不相容的外部世界的材料建构出来的,而是诗人自己生命的组成部分,他自己梦幻的材料,不会扰乱他为自己构造的宇宙的统一。
  伊希·奥登写过一首美丽的诗,描述一个孩子在母亲的身躯里感到很幸福,他把出世看成是一个可伯的死亡,一个充满光线和可怖面孔的死亡。这个婴儿拼命想要回去,回到母腹里,回到芳香的黑夜。
  不成熟的人总是渴望着他在母腹里独占的那个世界的安全与统一。他也总是对相对的成人世界怀着焦虑(或愤怒),在这个不相容的世界里他犹如沧海之一粟。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都是这样热烈的一元论者,绝对的使者;这就是为什么诗人要建造他个人的诗歌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年轻的革命者(他们的愤怒胜过焦虑)要坚持从一个单一的观念里锻造出一个绝对的新世界;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人不能容忍妥协折中,无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政治上,反抗的学生面对历史激烈地叫出要么一切,要么全无,二十岁的维克多·雨果看到他的未婚妻阿黛尔·富歇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把裙边拉得很高,露出了踝部,他便勃然大怒。在我看来,庄重比裙子更为重要,他在一封信中申斥她,又补充说,请重视我的话,否则谁第一个胆敢看你,我就要打这个无礼蠢货的耳光!
  成人世界听到这个庄严的威胁,哈哈大笑起来。情人踝部的暴露和人们的笑声深深地伤害了诗人。诗人和世界之间戏剧般的斗争开始了。
  成人世界清楚地知道,“绝对”是一个错误的观念,没有任何人是伟大的,或者是永恒的,姐姐同兄弟睡在一个房间是完全正常的。然而,雅罗米尔却感到痛苦!他的红头发姑娘宣布说,她的兄弟要来布拉格,打算跟她一起待一个星期;她要求雅罗米尔这期间不要去她的住所。他忍无可忍,非常生气;不可能仅仅因为“某个人”要到城里来,就期望他把他的女友放弃整整一个星期。
  “你不公平!”红头发姑娘反驳说,“我比你小,可是我有自己的住处,我们总是在那里见面。为什么我们不能到你家里去?”
  雅罗米尔知道姑娘是对的,因此他的愤怒不断上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他那缺乏独立的耻辱处境,愤怒使他不顾一切,当天他就对母亲宣布(用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他打算邀请年轻女友到家里,因为这里是他们可以单独相处的唯一地方。
  他们彼此多么相似,母亲和儿子!对统一与和谐的一元论时期的怀旧使他们同样着迷。他想重新回到她那母性深处的芳香的黑夜,而她想要永远充当那个芳香的黑夜。当她的儿子逐渐长大,玛曼竭力想象空气一样把他包围起来。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观点:她成了一个现代艺术的信徒,她开始信仰共产主义,相信她儿子的荣誉,指责那些随波逐流的教授的虚伪。她仍然希望象天空一样把儿子包围起来,仍然希望做儿子所做的事。
  那么,她怎么能忍受一个陌生女人不相干的躯体侵入到这个和谐的统一里?
  雅罗米尔从她脸上看到了反对,这使他更加顽强。是的,他想寻求芳香的黑夜,他正在寻找旧日的母性世界,但是他已不再在他母亲身上寻找。相反,在寻求他失去的母亲的过程中,他的母亲成了最大的障碍。
  她看出儿子的决心,于是她屈服了。一天晚上,红头发姑娘第一次发现她已经在雅罗米尔的房间里;如果他俩不是那样紧张,这本来会是一个很美好的时刻;玛曼看电影去了。可她的灵魂似乎仍然徘徊在他们的头上,在注视,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声比平常低得多。当雅罗米尔搂抱姑娘时,他感到她的身躯冰冷,意识到最好是到此为止。因此,他们没有象预料的那样快乐,整个晚上都在心不在焉地谈话,不断地望着那个通报玛曼就要回来的钟摆,从雅罗米尔的房间出来后必须通过玛曼的房间,红头发姑娘强烈地表示不愿见到她。因此在玛曼回来之前半小时她就赶紧走掉了,听任雅罗米尔处在很坏的情绪中。
  然而,这次经历非但没有使他泄气,相反却只是使他更加坚定。他得出结论,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堪忍受的;这不是他的家,这是他母亲的家,他仅仅是一个房客而已。他被激得故意采取倔强的态度。他再次邀请红头发姑娘,用勉强的诙谐来迎接她,试图以此消除第一次曾压在他们身上的紧张不安。他甚至还在桌子上放了一瓶酒,由于他俩谁都不习惯喝酒,他们很快就喝得醉熏熏,完全可以忽视玛曼无所不在的身影了。
  那一个星期,按照雅罗米尔的希望,玛曼总是很晚才回家。事实上,她超出了他的愿望,甚至在白天也出去,而他并没有要求她这样。这既非好意,也非让步,只是一个抗议示威。她的流放是为了向雅罗米尔表明他的残忍,她的晚归是为了对他说:你表现得仿佛你是这里的主人,你对待我象对待一位女仆,当我干完了一天的苦活,我甚至不能坐下来歇口气。
  遗憾的是,当她在外面的时候,她不能很好地利用这些漫长的下午和晚上。那位曾经对她感兴趣的同事已经厌倦了没有结果的求爱。她试图(很少成功)与一些老朋友重新建立起联系。她到电影院去。带着病态的满足,她品尝着一个失去父母和丈夫,被儿子赶出自己家门的女人的痛苦情感。她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望着远处银幕上两个在接吻的陌生人,眼泪从她脸上慢慢地滚落下来。
  一天,她比往常回来的早一点,打算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面孔,不理睬儿子的问候。她刚一走时她房间,几乎还没有关上门,这时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际。从雅罗米尔的房间,几步开处,她听见了同女人呻吟声混杂在一起的儿子的呼呼气喘的声音。
  她木然地站在那里,接着她突然想到,她不能留在这个地方,听着爱的呻唤——这就等于站在他们旁边盯视(此刻在她想象中,她的确看见了他们,清清楚楚),这是无法忍受的。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完全无能时,她气得麻木,越发狂怒,因为她既不能大叫,也不能跺脚,既不能砸坏家俱,也不能闯进去打他们;除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她什么也不能做。
  后来,她头脑里残留的一点神志清醒的感觉与毫无知觉的狂怒混合在一起,变成一个突然的、疯狂的灵感。当红头发姑娘在隔壁房间再次呻吟起来时,玛曼用一种充满焦虑关心的声音叫道,“雅罗米尔,我的天哪,你的女朋友怎么了。”
  呻吟立即停止了,玛曼冲到药柜前,拿出一个小瓶子,跑回到雅罗米尔房间的门口。她往下推门柄;门是锁上的。“我的天啊,不要这样吓我。怎么了?那个姑娘好点了吗?”
  雅罗米尔正抱着红头发姑娘的身躯,她在他怀里急得发抖。他咕噜着说,“不,没什么……”
  “姑娘的肚子疼吗?”
  “是的……”
  “开开门,我给她吃点东西就会好一点。”玛曼说,再次推上了锁的门柄。
  “等一下。”儿子说,迅速地从姑娘身边站起来。
  “这样痛!”玛曼说,“一定很厉害?”
  “等一下。”雅罗米尔说,匆匆穿上裤子和衬衫,把一床毯子扔在姑娘身上。
  “一定是肚子,你看呢?”玛曼隔着门问。
  “是的。”雅罗米尔回答,微微打开门,伸出手去拿腹痛药。
  “你不愿让我进来吗?”玛曼说。一种疯狂驱使她走得更远;她没有让自己被推开,而是冲进了房间。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挂在椅子上的胸罩,四处散乱的内衣。然后她看见了姑娘。她在毯子下面抖缩,脸色苍白。仿佛真的刚经历了一次腹部绞痛。
  现在,玛曼不得不厚着脸皮干下去;她在姑娘身边坐下来。“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刚回家就听见这样可怕的声音……可怜的人!”她摇出二十粒药放在一块方糖上。“对这些腹部绞痛我再清楚不过了!吮一下这个,你马上就会好的……”她把这块糖举到姑娘嘴边。姑娘的嘴唇顺从地伸出来接糖,就象它刚才顺从地伸出来接雅罗米尔的吻一样。
  玛曼在极度兴奋的愤怒下冲进儿子的房间。现在愤怒已经平息,但兴奋还在:她盯着那张微微开启的小嘴,感到一阵强烈的欲望,想拉开姑娘身上的毯子,看看她的全裸体。破坏由姑娘和雅罗米尔组成的那个小小的充满敌意的世界的统一;抚摸他所抚摸的东西;认领它,占有它;把两个躯体都裹在她那空气般的拥抱中;把自己浸在他们那藏着邪恶的裸体里(她注意到雅罗米尔的短裤撂在地板上);粗野而无知地来到他们中间,仿佛这全都是一个腹部绞痛的问题;同他们在一起就象从前同雅罗米尔在一起时一样,用她裸着的乳房去喂他;跨过这一暖昧无知的桥梁,进入他们的嬉戏和他们的爱情;象天空一样笼盖着他们的裸体,与他们合为一体……
  她的激动使她感到恐惧。她建议姑娘做深呼吸,然后很快地离开了房间。
  警察总局大楼前停着一辆关闭的小公共汽车,一群诗人聚集在周围等待司机。其中有两位警察,他们是这次诗歌晚会的组织者之一,雅罗米尔也在这群人中间。他认识几位诗人的面孔(比如,那位白发苍苍的诗人,他曾参加过雅罗米尔学校的一次会议,朗诵过一首关于青春的诗歌)。虽然最近一本文学杂志发表了他的五首诗,使他的羞怯多少有点减轻,但他还是不敢对他们中任何人说话。为了以防万一,他把这本杂志插在外衣的胸部口袋里,这使得他的半边胸脯象男人一样平坦,另外半边却象女人一样具有挑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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